婵娟点点头,她本来还想问问朱宣所提到的那个头颅——被杀死的巫姑馨远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风撷一定是不说的。他肯说出的真相,大约也就只能这么简单。“准备面对下一关吧!”风撷冷冷道。
风撷和云台忽然都消失了。只有茫茫的一片黑,婵娟静候了一会儿,似乎听见天风海涛之声,有浪潮拍打石岸。难道是红莲海岸么?她心想。
海水一波强似一波,撞击着心房。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清冷孤寂。眼前未知空旷的世界,就是她背后已然走过的世界。“现在”是一面镜子,镜外是“过去”,镜里是“未来”。全是一样的黑暗沉沦。
不,不,她摇晃着头,不要被风撷制造出来的镜像所蛊惑,不要这么容易就感到绝望和无力。
镜子深处隐隐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努力盯着看,那是一只破烂的小小舢板,随着暗色的海涌动,缓缓朝这边靠近。舢板上似乎躺着一个向色的人形。不知为何,看见那个人,她觉得阵阵揪心。
舢板上沉睡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的白衣本来华贵端雅,却被弄得破破烂烂,血污染透了下裙,裸露出的小腿上还有荆棘划破的痕迹。那女子面容姣好,却又苍白憔悴几乎不成人形……是的,不成人形,她已经死了,面孔正在渐渐地变形,由熟悉而变陌生……
这个死人是她自己——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结局!
她后来走过什么样的路,为何而死,现在她完全无从得知。然而无论做了什么,经过何等荣华或者凄哀,这就是她的结局——独自一个人,漂流在荒芜的大海上,天荒地老,无处皈依。
她颓然倒在海水里。“婵娟,婵娟……”记忆之海深处,似乎有人轻声呼唤。婵娟,其实所有的努力和期待都是一场空。何苦走这沉重的一生?这就去吧……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去。慢慢冰凉的黑色海,淹没了头顶。
镜子深处,忽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强光!镜子外面,她背后的门被撞开了!“婵娟!”朱宣冲了进来。他一把拉住垂死的婵娟,拖出水面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就死!”他挽住她的身体,震怒道。
离开海面的一刹那,海水哗然而退。朱宣感到足下动荡,立刻腾空而起,落地时堪堪落在云台之上。婵娟睁开眼,看见朱宣的脸,几乎泣下。她扭转脸,对着风撷肃然道:“我们做到了。”
风撷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朱宣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他想了想,似乎在考虑怎么抵赖过去。站在云台中央,头顶隐隐有风雷之声。是外面的宫殿在崩解吧?
“行!”他忽然答应了,异常爽快的样子,“那就让你们看!反正光看看,你们也别想带走。”忽然问,他们脚下的空间渐渐地亮了起来。一个巨大的光团从下方的黑暗里面浮了出来。像是一只沉睡的兽被唤醒了,缓缓睁开了一只惺忪的大眼睛。婵娟忍不住惊呼起来。
但那不是眼睛,当然不是眼睛。光影渐渐清晰,她看见了山川的棱角,河流的波涛。中间一个巨大的湖泊,几乎是纯圆的,泛着神秘的镜光。
湖泊右边,可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青翠点染的平原,青水蜿蜒而过,串起珍珠一样的座座城池。细细看去,有巍然的青夔国都郢都,有繁华的海港城市歌岛,有险峻的秭陵关,有富饶的绵州……也有行将毁灭的飞鸟之城——比丘京。大湖另一边似乎没有什么城镇,甚至没有大片的森林和农田,取而代之的,是黄沙漫漫的荒漠和高原,间或有绿洲一闪而过,只有北边尚有少许高山草原。一条赤红色的河流穿过沙漠,流入大湖,宛如金色的皮肤上流淌着热血。于是这湖泊呈现出一种半青半红的绚丽颜色。
“你想带着他们去那边?沙漠里?”婵娟低声问。“看起来并不是很适合农耕,”朱宣低声说,“但还有草场,可以养牛羊,可以打猎,甚至可以在绿洲种植木薯和浆果。生存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有自由。”
生于鱼米丰饶的青水平原河湖之滨的优裕少女,无法想象黄沙中的生活,但被朱宣这么一说,也觉得那个世界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我要看看怎么过去……”朱宣喃喃道,“必须穿过镜湖。如果往北走,云梦泽会陷住我们的脚步,只有九嶷部落的人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泥潭、潜流和漩涡;如果往南呢,又要通过歌岛,白定侯的军队可是青夔最强大的武装,我们打不过。只能等到冬季,湖面结冰的时候,从湖面上过去……青水在秭陵关以北有一个分支,流入大湖之中,看上去……这条支流沿线是小丘陵,有很多树林子,很好。这种地带长途跋涉并不困难,遇见敌人隐蔽也容易。”
婵娟看着他。他潜心思索,神游物外,思绪的脚步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奔忙起来。那种成年男子独有的认真沉思的表情,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深邃,又仿佛笼罩了一层洁净的月光。
她说:“但无论如何,需要通过桃源山以西的平原,通过郢都。”
“是的……无论如何也得通过。”朱宣锁紧了眉头。
“呵呵。”风撷在一旁干笑了两声,“看够了吧。”随即发光的陆地缓缓沉下,渐渐被黑暗吞没。“看够了就逃命吧。”他冷笑着,“你们只知道这是地图,却不知这是毁灭比丘京的机关。”
“毁灭比丘京?”他们大惊。难道天人就是这样安排的,一旦冰族人看到了云荒的秘密书,就必须被毁灭?
“这是你们自找的。”风撷说,“我也得赶快走,可不能给这个死城陪葬了去。”话音未落,他就张开了翅膀,冲着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飞去。他们还未来得及唤住他,那双银白的羽翼就被浓重的黑色吞没了。
虚空里一片沉寂,所有的光亮都没有了,连上下左右都分辨不出来。唯一能触碰的实物,就是彼此的手。远处隐隐风雷,像是岩浆滚动,废墟崩塌。但是他们应该往哪里逃呢?空中的某一个方向,应该有出口。这个空间的四壁是天球型的,当初瑶姬曾经隐居于天球的某一处天壁。但那究竟在哪里呢?现在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岩浆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似乎能感到灼热的地火炙烤皮肤。
“母亲……”朱宣喃喃地呼唤着,“母亲……母亲……”也许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想到这一点,婵娟的心中,竟然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宁静。
“我在这里……”他们惊呆了。“我在这里啊……”那声音是如此微渺,一片无涯的寂静中如游丝缓缓地飘来,清晰入耳,那是母亲的声音。
他们谁也不能解释,为何从那遥远黑暗的虚空里,会传来这曾经如此熟悉的回答,他们甚至不能分辨,这究竟是真实的声响,还是内心深处的某种颤动。但那一刻,他们都相信,瑶姬的确在黑暗的彼方静候着他们。
“走吧,朱宣,我们过去。”她牵了他的手,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
这是一间阔大的石穴。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书,仿佛一间书房。地上有一小块包裹婴儿的羊毛毯子,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在这里半卧着看书。当年,在这样寒冷的密室里,瑶姬就是用这个东西包裹朱宣的吧?
朱宣看着这些东西发愣。
婵娟忽然感到一阵焦灼。回头一看,天火已经蔓延了进来。靠近门的那一排书已经被点燃,纸张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她狠狠拽了一把朱宣,拖着他向石穴另一头冲过去,但并没有出路。朱宣道:“再用‘无踪门’吧。”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进入白茫茫的空间,却仿佛是闯入了一场大火。梦比丘峰地下的岩浆在燃烧,他们用避火罩护住周身,仍然感到热浪舔噬身体引起的灼痛,裸露出的皮肤似乎被烤得咝咝作响。朱宣想了一个办法,跟婵娟紧靠在一起。两人的避火罩重叠起来,把热浪推到了稍远的地方。烟尘迷住了眼睛,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