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能赢了你去。”白雍容笑道。冬太妃掩嘴笑道:“这平局的结果,可不是我的能耐。”文斓在一旁收拾棋盘,听得太妃此言,脸上是一红,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明晃晃的水。只听冬太妃道:“平素我跟她下棋,须得一子不让,才略胜一筹。今日却一气让了四子,我早就知道这回我该败了。谁知这孩子如此厚道,竟然给我留足了面子。”
文澜一听这话,慌忙放下了手中的棋盘,作势要跪,却被冬太妃笑着一把托住,示意她不必介意。白雍容却是愕然:“原来是硬扳成的平局……这孩子不简单呀。”
冬太妃一边悠悠喝着茶,一边用眼角瞅着诚惶诚恐的侍女:“这孩子的父亲是歌岛那边有名的棋手。她十三岁上到郢都来,城中少年中就没有人是她的对手了,这才到我的宫里来。”
白雍容点头道:“那可称得上是个了不起的才女了,难得模样儿也生得如此可人。”一边示意文斓走近,拉过她的手,细细地看着,“你觉不觉得……”白雍容有些恍惚地说,“这孩子有点儿像一个人?”
冬太妃慢慢道:“我可没看出来,像谁呢?”
白雍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却问:“她今年多大了?”冬太妃笑了。笑,示意文斓自己说。
文斓低垂了眼睛,细声道:“十七岁……下月就十八了。”
“细柳,”白雍容招呼着自己的侍女,“把我那顶白玛瑙的帽子拿过来,赏给这位下棋的姑娘。”侍女应声,捧出来一个精巧帽盒,打开,里面是一顶孔雀蓝的明珠缎软翅小帽,还带着一段绣白文凤的水蓝色鲛绡面纱。两鬓的软翅上各有一只银丝攒白玛瑙珠子的凤尾蝶,蝶须镶的是黑珍珠,极为夺目。帽子戴在文斓的头上,四粒珍珠颤巍巍地抖着,与面纱上随风舞动的文凤遥相呼应,显得颇为灵巧。
“谢太后恩典。”文斓跪拜磕头。
“这是提前赏你的十八岁寿礼。”白雍容道。
“想不到,这孩子与太后如此投缘。”冬太妃开口了,“我看,不如让她从此留在长闲宫,专门陪姐姐下棋,如何?”
“这不好吧,”自雍容道,“怎可夺了你的爱将?”
“姐姐客气什么,我可以另外再找陪棋的。”冬太妃笑道,“能够侍候太后,才是她的福气——文斓,你可愿意?”
“文斓愿意留在长闲宫……”文斓犹豫了一下,“只是,文斓舍不得太妃。”正说着,有人来报,说青王海若立时就要过来问安。白雍容一听,满面的安闲笑意忽然间就滞在了那里,然后便叹了一声气。她这一叹,原本暖融融的屋子,似乎顿时就冷了下来。
冬太妃见状,遂道:“姐姐和主上商议国家大事,我就先告辞了。”“你去吧。”白雍容索然道。文斓也起身,送冬太妃出门。
“你就安心在这儿吧,”冬太妃道,“不消跟我回去了,回头我让人把衣裳被褥给你送过来。”“是,谢太妃娘娘。”
冬太妃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什么,然而终究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掌门侍女推开了一道小门缝儿,太妃一闪身,轻飘飘地出去了。
“回避吧,”掌门侍女在一旁说,“青王要来了。”文斓退了几步,将身子侧在帷幕之后。
“回避不是让你躲在边儿上偷看,就是离开这间屋子到下房里去候着。”那侍女冷冷道。文斓一惊,情急之下不知该往哪边走。只见那侍女朝一旁努努嘴,方看见一扇黑漆小门半掩着,连忙碎步过去。
“第一天进宫吗?一点儿规矩也不懂,这可是在太后的宫里。”侍女低声道。文斓满面羞恼,钻进小屋子,惊魂未定,忽然听见外面咔嗒一声。再推那黑漆小门,已经是推不开。外面的大锁“哐啷哐啷”响。
“外头进来的人,一概不许随便走动。你给我安安静静呆着,惊扰了太后养病,可是死罪!”“我是太妃的人,”文斓忍不住争辩道,“你们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外面的掌门侍女似乎冷笑了一下:“自然是……”
她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文斓听见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沉闷得像是打雷。似是来了很多武士,可是又都在大门口停下了。门开以后,只有一双脚踏了进来。
“给主上请安。”宫女们的声音脆如银铃。门外是青王海若!文斓忽然觉得头皮一紧,心里顿时空了,紧张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本能地贴近门扇,将眼睛贴近缝隙,努力向外面张望、张望……
2
大臣们沿着丹枫殿两旁的走廊,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宫监们列队在风仪门下,娴熟地鞠躬行礼。此时略略偏过午中,已经站了一上午的朝臣们,此刻大多疲惫得像冬日阴天,并无人开口交谈,只是催着自家的马车快快起驾。夔宫门前的朱雀大街,辚辚车轮声响起又逐渐消散,宣告着又一个早朝总算是结束了。
崔迤在风仪门下站了一会儿,忽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崔判官。”回过头来,看见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遂寒喧道:“白大人也觉得这河堤新柳翠色动人么?”
来人是前兵部侍郎白岐山,如今病免闲居在家,却时常在朱雀大道上闲逛。他顺着崔迤的眼光,捋须笑笑:“春风初染柳色新。”
“好句,好句啊!”崔迤抚掌笑道。
“过奖了。这不过是几个朋友喝酒联句,偶然记下的。在下一介武夫,哪里比得上崔先生才调高致。”白岐山是首辅的堂弟,也是海疆的军种出身,故有此说。
“哪里……”崔迤自是连声谦逊。
“崔先生是中州人士吧?”白岐山悠悠道,“我倒是有个相熟的酒馆,是一个中州人开的。里面都是你们故乡的陈设和土产,还有品貌出众的诗姬。几时我请崔先生同去喝一盅?”
崔迤有些骇异。世家出身的白岐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再说他现在也被免了,自是不用顾忌什么。但是公然邀请其他朝臣饮酒狎妓……莫非……白岐山眯着眼睛朝他笑:“最近呢,在郢都呆得有些乏了,想往外面走一遭,说不定,还想去先生的家乡。故而想向先生请教……”
崔迤越发不明白。
“……再者,家兄也对中州的事情,好奇得很啊!”
崔迤悟了过来,连忙长揖:“敢不从命!”
白岐山找的这个地方,并不在郢都西市有名的烟花巷中,却藏在东市诸多王公贵族的府第之间,十分僻静。曲径通幽的小小巷陌,尽处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轻敲暗号,里面便有人接应。进去后,有个小小的后花园。一条羊肠小径弯弯绕绕犹如迷宫,一路清泉白石,花木扶疏。
看样子像是从前大户人家的私宅,大概是在前朝的屠杀中灭了门,府第却被卖给了生意人,做起烟花生意。只是因为专门接待有身份的贵客,依然保留了从前淡泊雅致的格调,不是熟客便休想进入,就算不小心进来了,也断然猜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所在。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见了藏在密林中的一处湖水。水面不大,上有一个青竹搭建的水榭。虽然是无风天气,水榭四面的竹帘仍然是垂到了地上。透过帘子,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笙歌袅袅不绝,像是在掩盖着什么声音。“到了。”崔迤想。
“进去进去,”白岐山催促着他,“客气什么,都是熟人啊!”
果然都是熟人。崔迤行过一圈儿礼,便被白岐山拉着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房间中的人一一打量。太傅章昌耳、刑部尚书罗七芾……果然,小半个朝堂的人,下了朝就都往这边来了。
每人身边,皆有美姬作陪;端茶倒酒,款语殷勤,席末也有一班丝竹伺候着,弄着一些雅致悦耳的小调。但显然,此刻没有人的心思在女乐上面。崔迤进来之后,白岐山挥了挥手,于是那群姬人游鱼入水一样地散开出去了,丝竹的声音却更加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