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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长河(出书版)(148)+番外

作者: 顾长安 阅读记录

整个院子没有一点亮色,婉初只能借着一点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实早就沉下去了。母亲肯定早就不在这里了。她来晚了。

抬头看了看,后罩楼算不得宏伟,是面南背北的两层普通砖木楼房。南边有栏杆,一时也数不清有几间。

“这园子原来是个贝子府,父亲买下来重新建的。母亲喜欢这个后罩楼,这一处就没再翻新重建。听说跟京州城里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这里原来住着谁?”婉初问。

“我母亲原来住在这里,她病逝以后,父亲怕睹物思人,这楼就废旧了,也没谁再住过来。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许过来,父亲有时候会过来母亲这里看看。”

婉初心里更是一动:“福晋原来住在哪里?”

傅博尧指了指:“西边是楼梯间,母亲住在东边第一间。”

“咱们到楼上去喝酒赏月怎么样?”不待傅博尧说话,婉初自顾自地先走过去。傅博尧只好跟着她过去。

门自然是锁上的:“锁上了。”婉初摸着锁,叹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尧瞥见她披肩上的胸针,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针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针给他。看他手下弯了弯,在锁里套弄了几下,“啪”的一声,锁开了。

傅博尧将她的胸针收在前襟口袋里:“姑姑这胸针算是废了,回头我再孝敬姑姑一个。”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忍不住诧然道:“你居然会这个?”

“我小时候总在外头捣蛋,父亲就罚我。可没人管得住我,总叫我偷跑出去。后来他就上了锁……”

“上了锁也锁不住你,却练出这样一身本领。”婉初笑道,想用笑声遮挡胸腔里越来越巨大的心跳声。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却又不是经年沉积的那种味道。手扶上楼梯的木栏杆,没有灰尘在手下的磨砺感。这里还是有人常来的,她心道。

楼梯间很黑:“姑姑仔细扶好,跟在我后头。这里我小时候常来,闭着眼睛也知道楼梯在哪里。”

婉初“嗯”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强地笑道:“这倒是有几分冒险游戏的意思了。”黑暗里只能听到踏在楼梯上传出的吱吱的老木板的声音,还有淡淡的喘息声。婉初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听出心跳的声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也许是母亲的牌位,也许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上了楼,走出楼梯间。一阵风吹来,把头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时候月亮整个从云层里出来了。婉初迎着风,仰首看了看月:“这里倒是清静。”

没有坐的地方,傅博尧脱了外套给她铺在地上,两人便席地坐下。这里地势高,透过栏杆望见连成片的民居在夜里晕染连成一片乡野平阔,远与天接。

静下心还能听见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诉如泣的唱声。王府里挂的彩色小电灯都成了地上的繁星,汇成一片星海,整整齐齐被截断在脚下。

静默了一会儿,婉初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带酒杯了。”

傅博尧也笑笑:“那就不喝,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算了。”

“那多可惜!难得这样好景致,偷得浮生半日闲。把你的酒给我。”

傅博尧递了酒壶给她,婉初在耳边摇了摇:“只剩一点。这个给我喝,你喝我的酒。”说着把那瓶白兰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盖子就喝了一口,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博尧。

傅博尧没料到她一个女孩子,喝起酒来这样豪气。今日里,带着一丝天下初定的豪气,一点酒逢知己的纵意,一份思亲念母的愁肠,也不再拘谨了,接过她的酒就灌了几口。

两人先是话都不多,只是各怀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着回去,便提了话头叫他说些幼时的事情。

他感情拘敛,父母慈爱也早就是最遥远的儿时记忆。母亲的宠爱多在简兮身上,父亲又是步步苛严。他有长子的自觉,也渐渐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所说的儿时的事情,大约不过就是哪里第一回学骑马,哪里第一回打枪,什么时候第一回上战场,如此而已。

听他说起,婉初顿时就想到荣逸泽,那一回也是这样说起他的小时候。虽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经历过,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种怎么样的痛。只能靠着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纯净得如同医院里的酒精,多一点的香味都没有。那酒是一下透进心里的。她酒量不浅,想着难怪母亲当年日日以酒为伴,越喝越厉害。因为酒量深了,怎么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里头越是清醒得厉害,就越想醉。

傅博尧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浇愁的模样,虚拦了一下:“姑姑少喝些,这酒烈得很。”

婉初偏过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能闹了。有一年过年,我跟着守岁,母亲要里里外外打点,我总缠着她。最后闹得母亲实在烦了,就给我灌了一小壶酒,硬是把我给灌醉过去。”说到这里垂眸笑了笑,“我这酒量可是从小就有的。”

再后面的话,她只对荣逸泽说过。母亲酗酒后,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亲剩下的酒喝掉。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没有酒喝了,就再不会醉了。好在母亲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了。

她记得同他说的时候,本是当作童年趣事说起的,却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疼惜,揽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这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母亲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岁月就是这样,就算没有趣,她也只能当作有趣。

傅博尧却说不出话了,他连这样的回忆都不多。能说起的,也就是母亲送过一个布老虎。那东西他当宝贝一样收了好多年,睡觉前总要拿出来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里头玩,把布老虎给翻了出来,拿着毛笔把上头画得不成样。他口气很重地训斥了弟弟几句,结果让傅仰琛知道了,却派了他的不是,还得了他一顿打,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能玩这种稚童的东西?那时候他才八九岁。

他苦笑着道:“为了这个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个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给圆子也买了这么一个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她记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头边。

她害怕去想圆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样子,害怕想起他临睡前也抱着它睡觉的样子,更怕有一天也因为玩布老虎被他父亲抽鞭子。会不会等到他长到傅博尧这么大,也还是念念不能忘,寻这么一个夜同另一个人说起他的悲伤和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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