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15)
晏初林在他最快乐的地方,将他送进最深的地狱,从此他不敢靠近,不敢回忆,向往的求而不得,怀念的望而却步。
只能将它们全部封锁。
真正残破的不是《暮春行旅图》,而是晏初水自己,他寻找的,也不是剩下的画,而是他失去的一切。
无数过往,铸就今日,无数伤痛,铸就执念。
晏初水的偏执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恐惧,不死的痛苦扎根在他心上,将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样。
他挣不脱、逃不掉。
只能被束缚。
“其实……”殷同尘小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你出车祸后,他可能也发了一次病,但我当时不知道是这个缘故,只觉得他精神不大对,后来你出了ICU,情况稳定下来,我就劝他去参加拍卖会,想让他换换心情,没想到……”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趋于无声。
在这片无声的寂静中,命运阴差阳错。
许眠想,她明明那么早就认识了晏初水,却还是会和他走散;明明一直牵着他的手,却忽然一下松开了。
明明他安静地睡着,她却觉得惶惶不安。
这让她想起外公去世的前夜,那天晚上她睡着睡着忽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就很难过,像是有人用刀一片片剜去她心上的肉。
除了锥心刺骨的痛,还有无可奈何的失去。
“初水哥哥……”她将脑袋轻轻贴上他的胸口,贪恋那里每一寸的温度,“你说过的,让我不要乱走,也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你会来找我的,多晚都会……”
“初水哥哥,你也要留在原地,不要乱走,好吗?”
***
晏初水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
白天的暴雨早已停歇,他睁开双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和明亮的灯光,意识有些模糊,倒也不算太糊涂。
他大概能够判断,自己现在并不在托管中心。
至于具体在哪,他不是很关心。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从右侧的转角细细蔓延,然后分了个叉,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他一直盯着那道缝,任由时间流淌。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吱啦一声,他连头都没有转。
“初水哥哥……”
那个人叫了他一句。
对,那个人。
他勉强侧目,望着向他走来的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纤弱,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肩上,柔软得像一条厚厚的绒毯。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说——
“滚开。”
冷白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清冷异常,目光正对着许眠,却是穿过她的身体,在看后方的某物。
他平静地靠在病床上,像是有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将他牢牢罩住。
他在罩子里,而其他的,在罩子外。
许眠一直笃信,她的初水哥哥逃不出她的掌心,无论如何,都会在她身边。
然而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就在她眼前。
但是,他已经走丢了。
第七十八章 交易
PART 78
与人交易是最容易的事,而与人交心是最难的事。
——《眠眠细语》
一场雨下下停停持续了一整周,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气温降至零度。
冬天来得悄然而又理所应当。
许眠通过相熟的护士给外婆捎了一件新羽绒服,护士说方秋画近来状态不错,饭量正常,睡眠也好,末了,还开玩笑,说她那次摔下楼梯,虽然撞到后脑勺,倒是把人撞清醒了呢。
许眠苦涩地笑了笑,再次拜托她们多留意外婆。
挂电话前,她又问了一句晏初林的情况。护士说,晏初林因为惊吓过度,连续几天半夜惊醒,不得不加大药量,所以白天也昏昏沉沉的。
这让许眠稍稍松了口气,眼下她顾不上托管中心,为了确保外婆的安全,只有这个办法最切实有效。
令她难过的是,托管中心她进不去,单人病房她也进不去。
醒来后的晏初水判若两人,根据医生的诊断,目前他正处于自我封闭期,旁人的接近要循序渐进,不能贸然刺激他。
一开始许眠还不相信,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晏初水待人待物向来是冷冰冰的,只要她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纠缠他,他总有拉不下脸的时候。
可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
封闭的晏初水不止是孤僻冷漠,而是彻彻底底的拒绝。
不论许眠如何努力讨好,如何费心纠缠,他对此都置若罔闻。
小姑娘不死心,硬是冲上去抱他,哪知晏初水面色煞白,不仅将她推倒在地,自己也从床上摔了下去。
输液的针管折成直角,手背鲜血狂涌。
而他在看见殷红的一刹那,直接晕厥过去。
到了半夜时分,值班护士路过病房门口听见奇怪的声响,推门一看,吓得连声惊呼。
原来白天晕血的晏初水已经醒来,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正在用一把小水果刀割自己的左手。
五根手指无一幸免,刀口从指腹一直割到掌心。
有的平行,有的交叉。
豆大的血珠一颗颗涌出,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像是一点痛感也没有。
于是,他又一次被注射镇定剂,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给他包扎伤口。医生对许眠说,PTSD患者对创伤经历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第一种是晏初水以前的症状,即极力回避与创伤相关的情境、地点与人物。
而第二种,则是他现在的症状——
不断回忆过去的创伤,进而重复自己受过的伤害,明明是可怕的噩梦,却又止不住将噩梦重演。
这叫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第一种反应是人之常情,而第二种反应,突破了常人行为,是典型的病情恶化。
许眠再不敢去刺激他,他叫她滚,她就滚。只透过门上的气窗偷偷看他,看他起床醒来,看他穿衣吃饭,再看着他安然入眠。
她蹲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
第二天清晨,她发高烧,被护士扶到发热门诊打点滴。
殷同尘给晏初水送饭时,与她擦肩而过。他走进病房,看见老板端坐在床上看手机,他探头望了一眼,屏幕上是一张双人合照。
照片的背景也是医院,不过躺在床上的人是许眠,床边的晏初水与她头挨着头,肩靠着肩。
她在笑,他也在笑。
殷同尘放下保温盒,替他拉好桌板,又将筷子递了过去。晏初水依旧凝视着那张照片,过了好一会,他指尖滑动,将这张唯一的合照永久删除。
“老板……”殷同尘小声问,“你是真的不愿意再见到许眠吗?”
晏初水放下手机,神色冰冷。
许眠……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和她结婚,为什么会让她闯入原本的生活,一切像那张被删除的照片一样,曾经似乎存在过,现在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