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曾晓文会带他去外面抽烟，偷偷摸摸地，避开医生和护士，躲在储物间里，一边抽烟一边评价市面上的流行歌手，口无遮拦地讲他们瘦得像拖把，衣着品味还不如一根扫帚。他们还一起去过医院晒被单的平台上，佯装散步，把每张床单都染上呛人的烟味。
这个大老板好像不用处理公事，整天就泡在医院里，他不正常，夏明晗觉得曾晓文比自己还疯。
来医院看他的多数人都是来骂他的，他该骂，他活该，他每次都虚心接受。曾晓文也骂过他，骂得更频繁，总是骂他笑起来太难看，太丑，说他的歌不会有市场，哪怕他们乐队四个人死了三个也不会有人想听一听他们的“遗作”，没人会记得他们。然后他就要求他签约到华星来。
夏明晗听到他提这个要求的时候，笑着看曾晓文，喊他一声老板，问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以后要养他。
他问得嬉皮笑脸，曾晓文却回答得一本正经：“我养你啊。”
那天夏明晗正好拆了石膏，因为这答案笑得春风满面，双手抱在脑袋后面睡在床上，一口答应了下来。
曾晓文拿走了夏明晗手上的半根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少抽点。”
他起身去了厨房，这时宋海从屋外进来，带进了一阵凉风，他提议说：“我们找部电影看吧。”
夏明晗把家里的影碟都翻遍了，终于找出一部他觉得适合现在氛围的电影。一出轻松快乐的喜剧，男女主演都是出名的谐星，夏明晗从电影开始就笑得停不下来，曾晓文偶尔也跟着笑笑，宋海也笑，笑着笑着就拉长了脸，他指着电视上一个女配角说：“她是叶非的师妹。”
夏明晗掐了自己一把，光想着要挑轻松愉快的电影，偏偏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我记得，以前在华星出过专辑。”曾晓文还接着说，“唱歌不错。”
“是吗？我就知道她演戏挺好的，最近在国外发展。”说到国外，宋海想起了什么，对夏明晗道，“我过阵子要回美国。”
“探亲？”
“嗯，大概住一阵子。”
“不是接了新片吗？”夏明晗问道，“之前还看娱乐新闻里说了。”
“只是意向，没有签约，我推了，想回去看看。”宋海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好久没回去了。”
夏明晗道：“回去看看也好。”
曾晓文靠在走廊上喝茶，夏明晗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头，低低重复了遍：“有人陪着就好了。”
“是啊，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有些人不陪着，不看着，一下就没了。”宋海看着电视说，演员演了个搞笑的桥段，他笑了，看上去却比哭还难看。
一场喜剧看完，宋海也累了，他回到客房休息。夏明晗也打算睡觉，他洗澡时，曾晓文进来和他聊天，他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每天都见到，一有新的话题就翻来覆去说，很快就没了新鲜感。可是他们还是能聊得起来，一瓶沐浴露都能说好久，它的味道，它揉搓出来的泡沫的手感，还有它的颜色、价钱，在哪个超市买的，和什么一起放进了购物篮里。话题有多局限，思维就有多发散。
夏明晗身上飘着薄荷味，曾晓文给他吹头发的时候还嗅了嗅，说他闻起来像青草。
“不应该是薄荷吗？这是薄荷味的啊。”夏明晗抬起胳膊闻，曾晓文嘴里叼着烟，他顿了会儿说：“大概和香烟的味道混在一起了。”
夏明晗伸手拿掉他嘴边的烟，抽了一口，他看到镜子里的曾晓文，也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道：“怎么感觉我都不会老？”
曾晓文关了电吹风，用力推了下他的脑袋，夏明晗笑道：“哈哈哈，曾晓文，你也不老啊。”
“不老什么？”
夏明晗说：“就是不老，看上去还很年轻啊，我也感觉自己还像十八岁。”
“你不是不老，只是脸皮比较厚。”
夏明晗捏着香烟点头，他对镜子里站在他身后的曾晓文眨着眼睛：“但是我真的感觉自己还是十八岁，你站在我身后，然后一直这么站在我身后。可能是因为从我十八岁开始你就一直这样在我身边了吧。”
曾晓文伸手摸了摸夏明晗的脖子，他从后面抱他，和他咬耳朵：“原来你喜欢从后面。”
夏明晗低头笑，然后重重点头，说：“是，是，我喜欢。”
然后他又说：“宋海说，叶非比他大那么多，他肯定会死在他前面。”
“你也比我大很多，你别比我先死，好不好？”
他说得低声下气的，好似在恳求。他抱住曾晓文的手臂，不看镜子了。
曾晓文埋怨道：“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不老吗？”
“对对，你不老，让我变老吧，慢慢变老，然后你永远也不老。”夏明晗垂下头，曾晓文亲他的头发：“那我快死的时候，我拉着你一起死算了，你到时候别逃跑了。”
夏明晗眼前一亮：“你说是不是真的有世界末日？如果有，那就太好了，我们那天一定要在一起。”
曾晓文一言不发，低着头轻轻、浅浅地吻他。
夏明晗从曾晓文怀里挣开了：“我去看看宋海。”
他跑下了楼，到了宋海门前，夏明晗却没出声，只是静静站着，他听到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这种哭声他再熟悉不过，他也这么哭过，抱着枕头掐着自己胳膊，什么都不想说，没人来和他吵架，没人骂他，没人打他，也没人陪他一起做梦，没人说要和他一起私奔到蓝星。所有的音乐都停下了，世界不再绕着他旋转，它按着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他却跟不上，被远远甩开了。
他也不想向前走，只想躲在旧时光里，拼命往后退，可曾晓文堵在那里，堵住他往过去逃跑的路，他等着他往前走，陪着他往前走。
如果有一天这个等他、陪他往前走的人不见了，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夏明晗不敢细想下去，他抱着胳膊，他祈求世界末日快快降临，他想和宋海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上来。他没资格传授他经验，他的经验全都不可取，说出来哪里是教人，简直是典型的反面教材。夏明晗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离开时，宋海从屋里出来了，四目相接，宋海道：“我喝点水。”
夏明晗道：“好巧，我也下来喝水。”
然后他们去了厨房抽烟。
宋海问：“你家里有没有叶非的电影？”
夏明晗摇摇头，又抓了抓耳朵。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宋海叹气。
夏明晗老实交代：“有……”
“找出来看看吧，”宋海说，“我想再看看。”
夏明晗把家里凡是有叶非参与的电影都找了出来，他陪宋海在客厅看电影，两人也不开灯，除了喝水就是抽烟，没有任何交流。电视的荧光照亮宋海的脸，他没有再哭，神色平静，在看到叶非早期的一部电影时，他告诉夏明晗：“你看他，站在人群里，一下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