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缕衣(5)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言语中若有似无的责备和失望,东篱慌忙解释,“不是。我抄了一些……”但他急着把书还回来,时间太短,没有抄完。
“一些?”沈清澜质疑道。
东篱羞恼地低下了头,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张司马看看他们两个,噗嗤一笑,打圆场道,“诶,沧水,这二娘家的小僮,又不是你儿子。少读了书,还要你操心?”
东篱心里咯噔了一声,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偷偷抬起眼睛看沈清澜,只见他眉头紧锁注视着自己,分毫没有因为旁人的说辞而消气,看得东篱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受,比在家里没干完活被邱二娘骂还难受。
把茶水端来的小娘子看到他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怔了一怔,迟疑着问,“公子?”
“先进来喝茶吧。”沈清澜把手中的图纸放到了长匣里,“茶叶不好,但雪娘茶艺精湛,能留几分薄面。”
他说得很敷衍,听着并不像有心请人喝茶。东篱咬住了下唇,想要把书收回来,说先不还,可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
“小郎君,里边请吧。”雪娘柔声道。
东篱踟蹰了片刻,脱了鞋进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了下来。
雪娘好不尴尬地看着他,只好把茶盏放到了他面前,又乖觉离开。
张司马看看东篱,又看看沈清澜,窘促地咳了两声。
“现在开始凿道引流,若是日夜赶工,能赶在桃花汛前完成吗?”沈清澜仿佛已经没有心思再应付东篱,当他不存在一般,问张司马。
张司马为难地搓了搓双手,喟叹道,“恐怕要和乡绅们一同吃一顿饭,席间好好商量商量。他们要是不出钱,朝廷拨下来的钱恐怕不够。要知道,引流是一回事,接下来的建堤也是要花费的呀。”
原来他们在商量防洪的事,这件事好几任刺史都在拖,每一任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说要建功立业,结果后来都是不了了之。沈清澜现在也打算做这件事,不知他能不能做成。
东篱插不上嘴,也没有资格插嘴,茶水不敢喝,默默在门边坐着,倒是听到了不少他们的打算。
沈清澜前段时间到城外去了,一直在走访乡间农户,也考察过当地的土质和地形。他打算人工开凿一条支流,把一部分南河的河水引入田间,一来可做浇灌之用,二来也可以缓解主流对下游的冲击。因为去了城外小半个月,一个北方人水土不服,回来时就生了病,拖到现在还没好。
茶水凉了,日头渐渐中天。东篱猜想邱二娘她们起来看不到自己,肯定又要说三道四,但他起得太早,早已把自己该准备的柴火和水都准备好,回去顶多是被骂几句,应该耽误不了她们什么事。
雪娘煎好了药,张司马也起身要回府衙。
离开前,他低头看了一眼在门边正襟危坐的东篱,话里有话,“沧水啊,你家里也该找个像样的小僮帮帮忙了。怎么能什么事都让阿雪做呢?粗活重活她做不来,你亲自动手也不像话,一州刺史,传出去教人笑的。”
沈清澜好笑地摇了摇头,让雪娘送张司马出门。
东篱坐得两腿发麻,也站起来送张司马。他走后没多久,东篱怯生生地转过身,看到沈清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沈公,我……”他不知从何说起。
沈清澜冷淡地打断了他,“吃过饭就回去吧。”
☆、第 4 章
原本东篱不该在沈清澜家里久留,要是让邱二娘知道了,必定要说他偷懒到外头来玩。可沈清澜的态度太冷漠,让东篱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乖觉答应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东篱委实不敢相信张司马的话是真的。家里除了雪娘外,还有一名在后院做粗使的老伯,加上沈清澜,一座宅子里就只住了三个人。若说一开始觉得这宅子小,但想到才住了三人,倒也嫌大了。可是,天下间竟然会有过得如此清寒的刺史?反正东篱知道,县令家里光是侍女就有三四房,更不要说其他佣人了。
他想起戴岚她们谈论沈清澜的家室,如今看来更是不清不楚。他的妻儿呢?都还在京城吗?
正想着,他看到食案上多摆了一条白水鱼,光是看着就十分鲜美。东篱愣了愣,忙不迭对在旁边服侍用餐的雪娘道谢,又看看坐在主位上的沈清澜,看他吃得漫不经心,仿佛眼前美食全无味道,不免又觉得他不解风情。
“家中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外头传来了一声叫喊,紧接着,挂在门下的铃铛也响了起来。
雪娘添饭添到一半,抬头看了一眼那只铜铃,又往碗中加了一勺米饭,起身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往外走。
一下子只剩下东篱和沈清澜两个人,他莫名开始紧张起来,紧紧盯着眼前那条鱼,想了想,还是闷头扒饭。没想到吃得太快,却被呛住,东篱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茶汤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弄得满眼泪花。
“今年几岁?”沈清澜忽然问。
东篱咳了一声,擦擦嘴巴,回答道,“十二了。”
“十二……”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说,“我孩儿若是还在,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闻言东篱愣住。他把嘴巴用力抿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错过这个打开了话头的机会,轻声问,“您的孩子呢?”
沈清澜垂下眼帘,半晌再次看向他,回答得云淡风轻,“三年前辞世了。”
其实他之前那么说,东篱就已经猜到是这样。可听到他亲口说,还是觉得惋惜,他低头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您只有一个孩子吗?”
“不是。”他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有几分自嘲,“松儿上头还有一对兄妹,但都接连夭折。眼下家中没有小孩。”
三十二岁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这状况搁到哪户人家家里,都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东篱低下头,捧着手里的饭碗,说,“我没有父母。二娘说,十二年前南河发大水,水退了以后她在家里东边的篱笆旁边捡到我。”
“所以你叫东篱?”沈清澜意外极了,笑道,“还以为是诗歌里的词语。”
东篱讪讪笑着,摇了摇头。
“来我家吗?”他突然说,“我收你为义子,写进沈家的名籍里。”
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竟然如此自然,让东篱惊讶得不得了,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厉害,他慌乱得不知要看哪里才好,嘴唇也变干了许多,“为、为什么?”
沈清澜意外地看着他,“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东篱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胸口有一口气顺不过来。他摇了摇嘴唇,倔强地否认,“不是。”
他注视着他,眸光深邃而清冽,把东篱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了。饭已经凉了,可东篱觉得手心在发烫,紧接着,似乎胳膊也热了起来,脸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