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缕衣(8)
眼看沈清澜起身往屏风后面走,东篱跟着站起来,走到屏风旁边,咽下了一口唾液,问,“在大地方,你们收养了儿子,都是一起睡的吗?”
沈清澜正在宽衣,闻言背影一僵,但没有回头,“当然不会。”
东篱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紧张起来,“那……我们……”看沈清澜回头,他竟脱口而出,“我才十二!”
他诧异地看着他,愣了愣,噗地笑了一声,“想什么呢?”
“呃……”东篱顿时脸上发热。
沈清澜铺开被铺和被子,坐下以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东篱迟迟疑疑走过去,慢慢吞吞坐下来。
“为什么突然就跑来了?”沈清澜问。
他抱着膝头,闷声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许是一时之间觉得沈清澜一个人太可怜了吧,可是,他凭什么可怜别人呢?
沈清澜想了想,说,“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我会把你送到京城去。”
东篱一愣,不解地看着他,困惑问道,“你还会回京城吗?”
他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回不去也罢,如今也没有所谓了。”
这么一说,东篱更奇怪了,“你要是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去京城?”
“你要是去了京城,也算是我回去了。”沈清澜说。
东篱不明白,他纠结地看着他一脸释然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可他没有解释,反而又说了一句同样让他不解的话。他说,“在此之前,你要多读些书,多懂些道理才好。”
雨下了一夜,一直到快要天亮时才停下来。东篱清清楚楚,雨是五更天时停的,没过一刻钟,天就蒙蒙亮了,像极了要天晴前的模样。
他之所以知道得清楚,是因为自己一宿没睡。不但是他没睡,沈清澜也没睡。东篱自己告诉自己,全然是因为刚到了新地方,认了床,可他自己却骗不了自己,其实是因为沈清澜睡在自己身旁。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以为沈清澜睡着了,自言自语地问起他从前家里的事。没想到他竟是没有睡的,非但没睡,还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
这一度让东篱心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么多?”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你是一张白纸,我当然就不必追问,至于我自己,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是应该的。”沈清澜说这话时没有睁开眼睛,他气息之间清新的气息轻轻覆盖在东篱的脸上。
他的原配和续弦都是病逝,得的是一样的病。至于三个孩子,除了他曾经提到的松儿以外,都是死于意外,一个是坠马而逝,一个是沉湖而亡。那三个孩子都是原配所生,在之前两个孩子去世以后,她一直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而感到内疚,身体每况日下,最后又被疾病拖垮。
邱二娘说沈清澜命硬,在东篱看来,恐怕真的想不出更多的解释。看着沈清澜纤长的睫毛和清俊的面容,东篱感到十分忐忑。他抿了抿嘴唇,手却在被子里被沈清澜握住了。
“但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沈清澜轻声说道。
☆、第 6 章
近来朝廷对官员在属地以外置地一事查得十分要紧,沈东篱在椿州无亲无故,突然千里迢迢来到江东,说要买下自己经营数年的茶寮,岳三娘自然是又惊又奇。
先不说他的所作所为若是要当今那位严苛的大家知道后会如何,但就他所出的价格,莫说一座茶寮,就是城中最好的酒楼,买下三座都是绰绰有余的。岳三娘倒是巴不得捡这个大便宜,唯恐此事传出去,那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要拿沈东篱说项,自己也脱不开关系。
“三娘你这就不明白了吧?”陪同沈东篱一起来的张知府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见沈东篱久久望着茶室外头的芭蕉出神,便放心解释起来,“你瞧沈公这长相,若不是出自我江东鱼米之乡,也难生得如此清俊。没什么好瞒的,沈公他本就是椿州人士。瑞嘉四年,沈公是为椿州举人进京的。这一去啊,呵呵,也有快二十个年头了?”
沈东篱低头看着捧在手中的茶碗,沉默片刻,不答反问,“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位夫人卢氏,外人称其为‘雪娘’,她后来去了哪里,娘子你可知道?”
邱三娘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只得讪讪笑道,“这个……妾实不知。妾是从一位王夫人那里买到的房契,在此之前,这里似乎是一位马公子的置地,并未听说过哪一位卢夫人。”
他眉心微微一蹙,又抬头望向了从屋檐上淌下的雨水。
“啊,仿佛是有这么一位卢夫人!”邱三娘看他不说话,生怕他是认错了地方当场反悔不买这间房子,又说,“好像……是那位马公子的朋友。沈舍人,马公子一家如今就住在沈堤附近的观澜山庄内,可以找人去问一问消息。”
她说完便使劲冲老相好张知府使眼色,让他说几句好话。
张知府一脸为难,陪笑道,“沈公,沈堤是建真二年修好的,马公子一家为建沈堤出了不少功劳,在椿州是一等一的大善人,沈公若是有意,下官可着人请他前来见一见。”
“建真二年……那离瑞嘉改元也没几年,沈公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吧?”邱三娘算了一下,很惊讶地发现。
沈东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清淡,“我知道。沈堤就是我父亲组织筹建的。”
这话一出,两人登时都愣住,久久回不过神来。
半晌,邱三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颤着声音问,“沈舍人……是沈清澜沈公的公子?”
沈清澜在任期间为椿州做了许多大好事,修建堤坝、治理南河,在当地大力推改公学、私学,并且号召义诊,发展商业。听从前的人说,那十年是椿州最好的十年,不断有外地人来到椿州,享受这里的生活不肯离开。沈清澜来之前,椿州只是个下州,他辞世时,椿州已经是一座有两万户的中州了。
但明明听说沈清澜临终前身边除了一名侍妾以外再无其他亲缘,送葬一事女人做不了主,还是当时的别驾、长史代为操办。传说那日满城缟素,多是当地百姓自发自觉为其戴孝,有些人家甚至为之守丧一年。沈堤原本也不叫沈堤,是当地人为了纪念这位好官才起的别号,渐渐地,人们连它原本的名字都忘记了。
若是沈东篱是沈清澜的儿子,为什么父亲死了,他没来送丧?就算人在京城发迹了,这么重要的事却不回来,实在太不应该。
注意到他们目光中的探究和不满,沈东篱并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垂着眼帘,听了一会儿雨声,忽然问,“那位马公子,是否人称马六郎?”
两人面面相觑,张知府来椿州也不过两年,并不知晓,倒是邱三娘略知一二,回答道,“马公子家中只有他和两个兄弟。不过,他的伯父似乎在家中排行老六,前些年过世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说,邱三娘倒是确信沈东篱以前在椿州待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