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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缕衣(9)

沈东篱听说这个人去世了,就没有再提要见一面。

要知道,眼前这位中书舍人可不同于其他朝廷要员——虽说椿州也没来过什么朝廷大员,他是当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和太皇太后对这个年轻的近臣极其宠爱。

皇帝严苛之至,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沈东篱总是特别有耐心,他也是满朝文武之中为数不多的敢顶撞皇帝的人。

传闻,有一回他直言进谏,皇帝气得拔剑要砍他,政事堂里多的是要看他好戏的老官,可剑却只是削去他三寸青丝便作罢。后来皇帝非但对此事既往不咎,还采纳了他的意见,放归了不少宫人,甚至于还赏赐了他三千绢帛,邀他在傲雪过后共赏圆月。

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椿州城里就有当年放归的宫人。两个人老珠黄的大姑娘在知府和乡邻的帮助下嫁了好人家,被问起京城中的轶事,是不是见过当今圣上云云,头一件就是说这一件。

坊间有传不得的流言:当今皇帝好南风。且不说这究竟是真是假,单单是沈东篱与皇帝这般情谊,就容不得任何人怠慢。

说了这么一阵子话,究竟沈东篱为什么要买这间房子,又为什么要找那个卢雪娘,都是不得而知。邱三娘联想到他与皇帝的关系,以及沈清澜去世时他没有回来奔丧的事实,对他心中不免有些芥蒂。

半晌,她笑着起身说,“这雨下着下着,天就凉了。妾去让他们煮些老姜茶汤,让两位公子暖身。”

“哎……”张知府也自觉尴尬,看她走出去,又窘促地看向沈东篱,笑了笑。

沈东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廊庑下,负手望着庭内的芭蕉,仿佛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好在这个时候,刚才在外面晒茶的小僮来报门下有一位张公前来找沈舍人。

张知府一听顿时豁然开朗,忙起身走出来,“想必是张给事来了,下官这就去相迎。——你在这里好生适逢沈公,不可怠慢。”

小僮愣生生应道,“哦,好。”

张知府一走,沈东篱注意到了这个肩膀上有些淋湿的小僮,问,“怎么淋了雨?”

小僮眨了眨他的大眼睛,说,“雨突然就下了,收茶叶的时候淋湿的。”

“换身衣服,别生病了。”沈东篱说道。

他惊讶极了,拍拍肩膀上的水,笑道,“不打紧,一会儿就干了。”

沈东篱端视着他,微笑点了点头。

看到他笑,小僮愣住——真是从未见过笑起来这般好看的人。

他低头打量着他,直到他被看得不太自在,才问,“你会读书吗?”

“读书?”听说从前流行过给茶客读书的雅事,最近不知为何又兴起,小僮时而也见到有要求家中的阿姐给自己读书的茶客,他点点头,“会一些。”

不知为何,沈东篱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道,“你去寻一本书,来这里读吧。”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打在芭蕉叶上,好像不会停似的。

“天有明,不忧人之暗也;地有财,不忧人之贫也;圣人有德,不忧人之危也。天虽不忧人之暗,辟户牖必取己明焉,则天无事也;地虽不忧人之贫,伐木刈草必取己富焉,则地无事也;圣人虽不忧人之危,百姓准上而比于下,其必取己安焉,则圣人无事也。”

张给事喝着温暖的茶汤,舒坦地叹了一声,对自己的远亲侄儿笑道,“快二十年没回来,这茶汤还是那么好喝!”

“叔父也是自瑞嘉四年调离椿州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张知府笑着又给他添了一勺茶汤。

邱三娘听罢,偷偷望了廊下听书的沈东篱一眼,小声道,“那么岂不是与沈舍人一同进京的?”

“呵呵,非也。我当时只是调任延州,可和沈舍人比不得。”他笑着挥挥手。

两人到现在都是皇帝身边的清望官,品位相同,可年龄相差近三十岁。这一天一地,可谓引人遐想。张给事却满不在意,略有些感慨道,“我也算是看着东篱他长大的了。他自小聪敏,当年啊,也和那个孩子一样,是茶寮里的一个小僮。被沈清澜沈公看中收为义子,好生培养,后来才去的京城。不过东篱他呀,从来不肯叫沈公一声父亲,外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这么一说,张知府和邱三娘都恍然大悟。万万没有想到,沈东篱这么要紧的人物,出身竟然这么卑微。可以说他现在能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沈清澜的相中。既然如此,他不回来奔丧的事情,就更说不过去了。

“那怎么沈公去世时……”邱三娘问得小心翼翼。

“哦,那是圣上不让他回来。”张给事沉了沉气,探头看看沈东篱,低声说,“圣上未继位以前,曾经贬为庶人,在穆陵扫墓。此事你们是知道的吧?”

他们都悄悄点头。

“圣上与沈公是至交,当初他被贬之时皇太后殿下——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出面保了沈公。沈公感恩戴德离开京城,调任延州刺史,圣上仿佛因这件事与沈公闹了些不快。后来继承大位,沈公不肯回京,又是一着。故而东篱入京之后,就一直不能获准离开。”张给事避重就轻,说罢一再摇头,仿佛其中还有千千万万的说不得。

“故欲不得干时,爱不得犯法,贵不得逾亲,禄不得逾位,士不得兼官,工不得兼事。以能受事,以事受利。若是者,上无羡赏,下无羡财。”小僮读得口舌发干,他舔了舔嘴唇,望着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的沈东篱,说,“公子,您的发簪似乎快要坏了。”

沈东篱回过神来,抬手扶了一下那支已经有裂纹的青玉发簪,“无妨。”他看看他,问,“渴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

“去问碗茶喝吧,就说是我要的。”沈东篱朝里面抬了抬下巴。

“哎。”他高高兴兴地放下书,站了起来。

“别看东篱年轻,才华是朝中许多官员都不能比的。虽有传言圣上对他宠爱有加,但太皇太后却是从来公私清明,她钦点的殿试第一,定是当年最好的那一个。——怎么了?”张给事看向杵在门口的小僮。

他挠挠脸颊,“公子说要碗茶喝。”

邱三娘正听得津津有味,忙不迭给他盛了一碗老姜茶汤,关注道,“小心伺候着。”

他不敢说茶汤是给自己喝的,只是默默点了头。

张知府若有所思地说道,“听闻前年圣上下旨退耕还牧,使北狄几个部落归降,正是沈舍人的请奏?”

“正是如此。”张给事非常肯定地点头,神神秘秘地说,“连太皇太后都说了,沈舍人是沈公送给陛下的厚礼。”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邱三娘沉默片刻,唏嘘道,“可惜沈公自己没有孩子。”

“沈舍人至今尚未婚娶?”张知府好奇问道。

张给事缓缓摇头,煞是忧愁地说,“圣上曾有意将侍中的女儿指给他,但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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