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情来临之前,他对孟芃芃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冷若冰霜的学神身上,光芒要刺瞎他的眼睛,他都不敢去看的。
在感情来临之后,他眼前的一层纱布好像被人揭开,孟芃芃的形象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如同一个契机到来,他此时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认识了孟芃芃。
她其实没那么冷淡,也不漠然,与人讲题会细语轻言,不厌其烦。她其实也可以很温暖,笑容也好看,凡事都愿意亲力亲为,不愿给他人造成麻烦。她其实还很孤单,一个人来往太久,都忘记怎么去与人交谈。
白杨喜欢孟芃芃,喜欢她冷淡,也喜欢她温暖;喜欢她理智,也喜欢她克制;喜欢她认真写题的严肃模样,也喜欢她停笔伸展的惬意一笑。
他喜欢孟芃芃每一个时候,但孟芃芃并不喜欢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藏在堡垒里的暗恋。
孟芃芃之于他,是天边绚烂铺陈的云朵,连绵璀璨,日升日落都有不同美景,而他是地里泥巴,用所有的养分去养一朵暗恋的花。
白杨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他每个课间,会拿着水壶,从她边上的过道经过,来回能看见她冷白的脸颊两次;
他每个晚自习,会拿着课本,敬小慎微地和她讨教,一题能听见她清淡的声音十分钟;
他每个周末,会捧着考试试卷,请她斧正一篇不成熟的作文,他的试卷上会落下她的批语,前后够他看上几夜。
所有的喜欢加在一起,足够打破他胆小的界限。
他终于鼓起勇气,和孟芃芃表白。
他并不强求感情的顺遂,也并不希冀孟芃芃的点头,他只是想将一腔衷肠倾诉,好叫孟芃芃知道,其实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一个叫白杨的男孩喜欢过她的。
于是白杨在跳下秦淮河的时候,真的特别特别勇敢。
他是个非常惜命的人,为什么惜命呢?因为他觉得他的命特别特别贵,是用他爷爷他奶奶,他叔叔婶婶的命一并换回来的,那么大的一家子,那么多的血,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梦魇是所罗门囚禁的魔鬼,拿着大刀凌迟他的灵魂。
白杨躲躲藏藏了十二年,第一次拔剑相迎。
秦淮河五月的水还不够暖和,河底的水草都像是冰凉的水蛇,白杨就在半醒半睡之间,看见他的爷爷奶奶在和他挥手告别。
于是白杨在这一瞬间清楚明白,他怕的其实不是黑,是孤单;他怕的不是饿,是恐惧;他怕的不是梦,是源自他心里,怯懦又胆小的不安。
暗恋教会他成长。
也教会他认清现实。
现实是孟芃芃一点也不喜欢他,哪怕他再努力,再小心翼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生活总不能顺遂人愿的,就像他不能像白局长期待的那样长成戈壁滩的白杨树,孟芃芃也不能看到他浇灌出的花。
春雨过后,春笋会一度疯长,白杨觉得,他也就跟这些笋苗一样,泡了水,心也跟着长大了。
孟芃芃在当夜来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向她要了一个脸颊上的亲吻。
她的头发依旧是短的,脸也依旧是冷白的,下巴也依旧是圆圆的,人也依旧是娇小的,白杨第一次亲吻喜欢女孩的脸颊,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告别。
白杨想向她告别,向少年人的暗恋告别,向他浑浑噩噩的十二年告别。
他主动放手,孟芃芃却给他送来一句承诺。
那样黯淡的病房里,她握着一把勺子,和他说:“我们试一试。”
好像在做梦。
如果是梦,那白杨希望这个梦会做一辈子。
如果孟芃芃陪着他,那这一辈子,可能会是——
很勇敢很勇敢的一辈子。
第124章 芃芃白杨树(四)
“我的爸爸以前是个缉.毒警察。”
周自恒上扬的嘴角慢慢就收敛了, 懒散弯着的脊背也挺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大理石吧台。
白杨的声音很斯文,他用说故事的口吻说着话:“他转业以后就去了缉毒队, 破过很多大案子, 也抓过很多坏人, 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也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他那时候常常出外勤, 工作很忙,我妈妈也上班,爷爷奶奶在家里照顾我, 下班了,我们又可以一家团聚。那时候,我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很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了,像是蝴蝶的羽翼,微微振动。
周自恒初一开始认识白杨, 他一直乐呵呵的, 虽然很胆小,又馋嘴, 但从不苛求, 知足常乐, 哪怕吃到一颗奶糖,他都会高兴好半天。
但眼前的白杨是脆弱的,幽幽的冷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整个缩起来, 看不见脸,蓝色的羽绒服把他紧紧包裹住。
“等到我五岁那年, 我爸爸立了个大功,他被表彰的那一天……”白杨嘴唇蠕动,平复情绪,“他在单位上接受表彰,我妈妈和他一起去了,我们就在家里,给他准备了一桌好菜。我们等啊等啊,等到太阳下山,等到门铃响,没有等到我爸爸,等来了他的仇家。”
“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他们睡不惯硬板床,于是就在上面叠了一块床垫,床板下面刚好留出一个缝隙,我就被藏了进去。”白杨在这时抬头,他比划了一下,“其实我小时候很瘦的,特别瘦,能钻进那么小的缝里。那里面真的很黑啊,我就躲在那里,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有来叫我,我也不敢睡过去,也不敢叫人,直到我爸爸的警犬,把我找到。”
“等我醒过来,他们告诉我,我已经在那里面待了四天。”他的小眼睛睁开,露出眼瞳,是棕色的,有点浅淡,很剔透,“后来我就很怕黑,也总是很饿,也总怕别人会丢下我。”
周自恒已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白杨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算得上是一个幸运的白胖子。
他在那样恐惧和幽闭的空间里一点点看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听着外界的声音,一点点嗅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没有人给予他一点安全感。
白杨很胖,是周自恒的两倍还要多,下巴一圈接一圈,他没去服装店买过衣服,校服也没有他的份,从来穿的都是定做的宽松运动服,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异样的眼光跟着他。
可他不是真的想胖,他是克制不住神经上的冲动,神经回路好像在幼年的那一晚上被重建,突触传递着饥饿的信息——他无时无刻不在饿。
南城有名的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遗症,时间也许是最好的良药。
——但时间带给白杨的只有胆小和惜命。
*
白杨其实并不害怕孟芃芃,但他面对她,便会自觉低了一头,许多情绪藏在他肥嘟嘟的身子下,让他不敢言语的同时,又有一点甜蜜。
在这一场月考中,最令白杨高兴的,不是语文考了一百一十分,而是他和孟芃芃,唯二做对了一道题。
他觉得这是一种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