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瑶不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也没在意:“女人家说说话而已,谁知三奶奶突然不耐烦,甩脸走了,吓我一跳,也不知有没有得罪大奶奶。”
“轻蘅?”薛涟缓缓挑眉,哼地一笑:“她一向如此,不必理会她。”
话虽这么说,次日一早,薛涟出门前却突然来了兴致,踱步到轻蘅屋外,见丫鬟进进出出正在伺候梳洗。他迈腿走进去,看到轻蘅坐在妆台前,薄衫遮体,长发如绸,整个人好似海棠花一般,清丽脱俗,楚楚生姿。
薛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那年新婚的第一日,她坐在镜前,含羞看着他,说:“涟哥哥,你给轻蘅画眉可好?”
当时他怎么可能想象得到,这个笑起来柔情似水的姑娘,内里竟有如此倔强的力量,一旦恨上,便玉石俱焚,不给自己和对方留半分余地。时至今日,她也不过十九岁而已,怎么会变成这副乖戾孤僻的模样呢?
“你来做什么?出去!”
一声厉斥打断了他的思绪,薛涟站在屏风旁,望着她倏然紧蹙的眉头,不想承认,这一刻心里是疼的。
轻蘅见他无动于衷,脸色大变,抓起胭脂盒子砸到他胸口:“滚出去!我说过不准你踏进我房间半步!给我滚!”
屋内的丫鬟吓得通通跪在地上不敢言语,薛涟把她满脸的厌恶之色装在眼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心就跟着凉透了:“你以为我想来?”他知道怎么伤害她:“瑶儿现在有孕,你以后不要在她面前发脾气,我只说这一次。”
“她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发脾气,”轻蘅看穿他的意图,极快地冷静下来,鄙夷道:“只要你们别出现在我面前,别脏了我的眼睛,自然井水不……”
薛涟不待她说完,转头就走了。
与此同时,夏潇院里,未絮正在服侍薛洵晨起。丫鬟们端着脸盆漱盂立在一旁,未絮亲手伺候他洗漱,之后梳了头,熟练地为他穿上品服,从后面绕到跟前,系好盘扣,整理领子,然后束上腰带,嘴里随意絮叨说:“二爷昨日不在,没看见三奶奶发脾气,好生厉害,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呢。”
又道:“我听闻她祖上曾入过翰林院,如今虽跌落了,但书香门第的女子,清贵高傲还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
薛洵“嗯”了一声。
她继续:“瑶姨娘倒很随和,她是扬州人士?”
“茶肆小家之女。”
“看着倒不像。”
薛洵说:“家里地方大,人也多,你平日不要随处乱跑,别管闲事。”
未絮撅了噘嘴,小声嘀咕:“那还算一家人么。”
薛洵瞧她一眼,哼笑道:“从前听你姐姐讲,你自小在家便喜欢管这管那的,现今看来,确实不错。”
她有点脸红,又听他说:“薛府和柳家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金玉满堂,我们只是庸碌寒门罢了。”
薛洵闻言低头一撇,随手捏捏她的下巴尖,旋身拿起乌纱帽:“我去衙门了。”
未絮将他手指的余温揣在心里回味半晌,虽没品出个什么来,但那一丝调情的意味仍叫她十分受用。
她如今懂事了,在男欢女爱上虽说依旧生涩,可毕竟知道了闺房之乐的好处,知道女子因为夫君的疼爱而光彩照人,容颜娇嫩,如同润雨滋养花蕊,缺之则会枯萎。她对薛洵有敬有怕,但更多时候会提醒自己要把他当成情郎对待。自古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固然可贵,可少了情趣二字却索然无味。在这一点上,未絮比她姐姐多了些天赋,更懂得操纵自己的柔软和天真,并且收放自如。
至于说她爱管闲事,她确实有这个毛病。只因自小在家足不出户,整日无聊消度,一个女娃儿,又不能随便出去,只好留心家中琐碎之事,每月开支多少,进账多少,哥哥去了哪里,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大大小小她都爱问上一问。
如今嫁入薛府,偌大的宅院,粉墙高耸,时常觉得幽深阴沉,难得有年岁相仿的姐妹在一处,为什么不去走动呢?
午后,未絮牵着欢姐儿的巴哥到秋汐院小坐,她可没有忘记三奶奶昨日在这里是如何给大奶奶甩脸子的,于是始终赔着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狗,就像给轻蘅顺毛似的,说:“昨夜这畜生把欢姐儿的手给咬了,二爷不准再养,我来问问三奶奶这里方不方便收留?”
轻蘅淡淡一撇:“我可没这闲工夫。”
未絮叹道:“那便只有丢出去了,可怜的小东西,没人要它,指不定过两日就给饿死了。”
轻蘅动了动唇,僵硬地说:“阿弥陀佛,留在我这里吧,造什么孽呢。”
“好呀。”未絮笑眯眯地把狗递给丫鬟,心里偷偷乐起来,又问:“三奶奶看的什么书?”
轻蘅却道:“你识字?”
“认得几个,不敢和你比,”她微赧,低头抿了抿嘴:“只读了《内训》和《女诫》。”
轻蘅收回目光,似乎觉得乏味,不再说话。
未絮有所察觉,立马辩解说:“闺中女子不都看这些吗?习学妇德是咱们的本分啊。”
话音落下,她的脸更烫了,因为轻蘅用一种怜悯又轻视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莫名心虚起来,明明自己什么也没说错啊……
未絮努努嘴,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三奶奶平日都看些什么呢?”
轻蘅翻了翻手上的书,忽而挑眉一笑,眼底浮现一丝狡黠,悠然望着她说:“我最喜欢《孟子》里的这一句,念给姨娘听听?”
未絮乖巧地听完,之后便没有下文了。从秋汐院出来,回到夏潇院,一路琢磨,始终不解其意。问春喜和秋田,她们两个更是一头雾水。
不过没关系,圣人说的话肯定是对的,记下来不会有错。
到了晚间,薛洵散值回府,正换下一身青色长衫,外头有人来传话,说三爷在桐花榭摆了席,请他们过去用膳。
薛洵带着未絮来到后花园,看见薛涟站在游廊那头,正颔首贴在画瑶耳边说着什么,画瑶羞红了脸,攥着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
“二哥来了。”薛涟眉目舒展:“快些进来吧。”
未絮和画瑶见了礼,相互挽着手说:“下午我去秋汐院,你正歇着,也就没敢叨扰。”
画瑶说:“我如今身子懒,成日的贪睡,你以后常来看看我,咱们说话作伴可好?”
未絮欣然一笑:“再好不过了。”
桐花榭中,杯箸碟盏摆得满满当当,酒过三巡,薛涟忽然不经意地问:“听说小嫂子今日给轻蘅送了只狗?”
未絮道:“是欢姐儿的巴哥,二爷不准养了,怪可怜的,难得三奶奶肯要它。”
薛涟点点头,啜了一口酒,貌似随意地又问:“都聊什么了?你受得了她说话?”
未絮眸子一动,想到薛洵是举人出身,便打量着在他面前表现一番,于是将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们听,从《女戒》到《孟子》,德行和格调都有了,她按捺得意之色:“三奶奶还送了一句圣人之言给我,让我今日受益匪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