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狮(上)(11)
于是阮成杰极力地护着自己的宝贝,绝不能让阮鸿升看到他的退让。
比他小了一岁多却高半头的阮成锋一把将他推进了池塘。
阮成杰那时还不会游泳,他惊恐不已挣扎,肺里吐出来的气泡由大变小,眼前扭曲的水世界越来越白亮。
扑通一声,有个人跳了下来,是好兄弟李泽。他吐出了好多水,躺在岸边浑身湿透,委屈得想哭,然后听到佣人小声说,老爷子来了。
他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水迹,坐起来去强颜欢笑,嘲笑李泽怎么跟自己一样成了个落汤鸡。
阮鸿升对他的不退让和不娇气表示了极大的赞赏。而阮成锋,被老爷子勒令跳下放干了水的池塘,去给哥哥捞那辆玩具车。
到最后也没捞上来,也不知道是陷在哪里的淤泥里了。第二天他的房门外堆了十几辆各式各样的玩具车,有新的没拆封,也有旧的,一看就是摩挲了很多次。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抬脚跨了过去。
他要的,岂是这几辆玩具车。
那年,他九岁,阮成锋七岁。
***
当弟弟之所以行事如此霸道而嚣张,是因为阮成锋从出生开始,就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
他父亲阮崇义是阮鸿升正室盼了多年才得到的儿子,母亲沈安芮又是另一家金融大鳄的小女儿,一对天造地设的败家精。生来不知人间疾苦,钱财于他们何止是粪土,简直就是空气。稀松平常,日日浸淫其中,挥霍无度。
阮成锋兄妹是被他俩宠上天的一对活宝贝。
阮成锋长得好看,一岁多时甚至被扮成女孩。父母去世数年以后,阮成杰十五六岁那年,在老宅子里整理他们的遗物,从一本书里抖出了一张照片,母亲的笔迹在背面标注,这是他的三周岁生日全家福。
大奶奶作为正室坐在中间,膝上坐着一个穿粉色纱裙的漂亮宝贝,精致得像个活的洋娃娃。穿着小西装的寿星站在旁边,不知为什么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扭过头去,胶卷记录下了一个极其巧合的角度,他像是在亲吻那个美丽娃娃。
阮成杰不知道这小孩是谁,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子。被家里年长的佣人看到了,偷笑着告诉他:“这是成锋少爷”。
阮成杰皱着眉想把那照片里的无关人等都剪了,却又实在无法完整裁剪出只占了极小面积的父母。小小的五寸照片上,与他不相干的人都聚在画面中心,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却拘束地站在角落,另一个他应该叫祖母的人,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里头。
他终究是把那照片又重新夹回了书里,连同对父母沉默的思念。
不管一个小孩长得有多好看,一直不停地抢人东西,或者非要坐在自己身上骑大马,都是非常讨厌的。
阮成杰说他小时候就非常讨厌阮成锋,那是百分之一万的真心话。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阮家地位微妙,几十岁的人了,好脾气到从没跟二叔一家高声说过一句话。母亲也常在无人处教导他,不要跟弟弟争,打不过了就跑。
他照做,但是黑暗情绪无一日不在发酵。最恨的时候,他一次次想着要把阮成锋推倒在地,弄脏他的衣服,甚至打他的屁股,弄哭他,让这个讨厌鬼再也别跟着自己。
想过无数遍,一次没做过。
即使阮成锋成年累月地跟着他,抢他的玩具,下雨天非要拉着他在外面疯跑,或者是拖着他一起去阮鸿升的书房偷画册看。
只除了一次,阮成锋把把蛋糕糊在了他的新衣服上。
那新衣服是舅舅送的,阮成杰的母亲只是小康人家出身。舅舅因为他生日专门买了Kids Dior来给妹妹和外甥撑场面。
阮崇仁夫妇虽然也有点积蓄,但平日里很少给阮成杰买这种穿不了几次就变小的娇贵童装。Dior的剪裁有种颓废挺拔的贵气,阮成杰那时尽管才七岁,也已经知道自己穿起来是好看的,小小少年一身新衣,站在大幅落地镜前把袖口衣角捋了又捋。
生日家宴就在阮家大宅,其他人都还没到,餐厅里只有阮崇仁夫妇和舅舅一家子在寒暄。阮成杰知道今天自己能坐主位,掩饰着小兴奋慢慢走过去,视线扫过布满鲜花和餐具的长桌,带着点矜持往那张平日里阮鸿升的位子上一坐。
忽然就听到了诡异的噗叽一声,他的屁股陷进了什么粘稠滑腻的东西里去。阮成杰惊得浑身都僵住了,愣了半天才慢慢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奶油。
五岁的阮成锋跳出来哈哈大笑,大叫:“Surprise!”
阮成杰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抄起手边的盘子就砸了过去。极度愤怒中失了准头,阮成锋敏捷地闪开了,嗷嗷大叫往外跑,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兴奋得不行。
阮崇仁夫妇反应过来,慌忙去拦怒发如狂的阮成杰,阮成杰从来没这么暴怒过,挥舞着一把餐刀在母亲怀里又踢又踹,他要去打死那个王八蛋。
父亲哄不住他,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年的生日宴,阮成杰以为自己会记一辈子,后来却也慢慢淡忘了。
因为次数多了记不过来了。
除去那一次情绪失控的爆发,阮成杰每一次都忍了。甚至连那一次,在挨了一个耳光以后,他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阮崇仁夫妇在阮鸿升跟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个孙子却颇得看重。老爷子时不时夸他聪明懂事,也大气,“是个做哥哥的样子。”
阮成杰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连笑容都是母亲一次次教导过的恰到好处。
每到这时候,阮成锋就会从老爷子背后探出头来冲他扮鬼脸,阮鸿升也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宠溺拍一下次孙的头。
“跟哥哥学着点!”
阮成杰垂着眼皮,一直没有直视过那只手,他渴望过阮鸿升是不是偶尔能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的动作对自己也来一次,但从来没有过。
他没有过可以肆意撒娇撒痴的童年,生来就是个懂事大气的哥哥。
因为他的父亲欠缺得太多,他就更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去弥补阮崇仁的不足。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苦心孤诣是有用的,阮鸿升很喜欢他,拿他来做标杆要求阮成锋。但是那个天生反骨的顽劣次孙从来没听过爷爷的话,阮成锋一直活得随心所欲,他是那对败家精的升级版,被无法无天的两口子宠上了天。
甚至在阮崇仁夫妇突遭车祸身亡、阮成杰一个月暴瘦十斤的那段时间,他也试图叫阮成杰出去玩,因为阮崇义给他从英国买了一匹小马。
“特别乖,跑起来可快了。”
他努力比划着小马的高度,并许诺让阮成杰先骑。
阮成杰冷冷地看着他飞扬恣意的面孔,这是一张从来没吃过亏的脸,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发生些变化。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阮成锋,拿着一个超薄的磁带随身听走了出去。
他走进了阮鸿升的书房,把那个随身听放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