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狮(上)(9)
阮成杰焦躁起来,就在他准备孤注一掷随便挑个面善的人求助时,阮成锋回来了。
餐盘上堆着些吃的,阮成杰沉着脸盘算,把盘子扔在阮成锋脸上能阻住他几秒,趁这个机会夺门而逃行不行。他没心思去注意阮成锋拿了些什么,阮成锋却饶有兴致地对他献宝。
“两只鸡一共四条腿,我全拿来了哟。”
阮成杰嘴角抽了一下,有些无语地扫了一眼盘子,除了些素的,赫然四个肥腻饱满的白切鸡腿一字排开,切断的骨节里带着将凝未凝的血丝,油亮的皮裹着紧致的肉,一道姜葱蓉勾兑的汁在上头浇了个圆。
“你很饿啊。”
他不无揶揄地挖苦阮成锋。
阮成锋却用叉子挑起了一块相当肥美的鸡腿肉,多多地蘸饱了姜蓉,然后送到了他嘴边。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
阮成杰厌恶地看着那块鸡,再从拿着叉子的手看向阮成锋的脸。
“我小时候还非常讨厌你。”
阮成锋想了一下,收回叉子把鸡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开口。
“好吧,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阮成杰没心思吃东西,他掩饰地把玩酒杯,小口小口啜饮,试图消磨掉阮成锋对他的注意力。阮成锋很有耐心地向他一一推荐,然后又一一消灭掉那些不受欢迎的食物,快要光盘的时候,他再一次像哄孩子一样把最后一块鸡肉杵在了阮成杰面前。
“就一口,吃了这块鸡吧。”
阮成杰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冷不防一个夸张的哈哈大笑插了进来。
“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哈哈哈,阮总今天好胃口啊!哈哈哈。”
阮成杰眉心一跳,才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看到阮成锋嘴里咬着叉子,没所谓地冲那个强行搭讪的中年胖子笑着点了下头。
那胖子的目标本来是阮成锋,奈何对方坐得安如泰山,别说站起来,连搭句话让他接着往下聊的机会都不给。胖子笑容不改,准备继续给自己强行加戏,忽然看到了阴沉着脸的阮成杰,堆出假笑的满脸肥肉顿时惊讶地抖了一抖。
阮成杰不动声色地看着胖子,胖子的目光里满是迷惑和震惊,他耐心地屏住了呼吸,几秒钟的煎熬仿佛长得过不去。
胖子终于迷惑地开了口。
“这位是……”
他仿佛在回忆,片刻之后一个让阮成杰心跳加速的词迸了出来。
“华瑞……”
阮成锋笑吟吟地含着叉子,隔桌注视着阮成杰。
阮成杰已经准备站起来了,他艰难吞咽了一下,中式立领半敞的领口里,那个项圈死死扣在他脖子上,像阮成锋的手,日日夜夜掐着他的命门。这半年,他语言不通,方向不明,身无长物,手边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最关键的是,那两次惨烈的逃亡,让他不敢再轻易尝试,他只能在漫长昏聩的日子里等机会。等一个光明正大离开阮成锋这变态的机会,绝不再是像条狗一样仓皇逃窜!
胖子忽然兴高采烈地一击掌,把他寻思了半天的那个结论一口气说了出来。
“哎我操,真是太像了!太像华瑞的那位阮总了!”
阮成锋终于放过了那个叉子,当的一声金属敲击瓷盘的脆响之后,他微笑着站起身,拍了下那胖子的肩膀。
他没说话,那胖子却给他抛了个“我懂的”眼神。
阮成杰的屁股才刚刚离开了椅面千分之一秒,他的动作胶着在半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阮成锋却已经绕到他身侧,亲昵地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把阮成杰拉了起来。
阮成锋笑着向那胖子介绍。
“我哥。”
胖子拍了下自己脑门,像是恍然大悟,嘴里一迭声地蹦字儿。
“哎哟我这缺货脑子,是是是,这哪儿是像啊,这就是啊!就是您哥!亲亲的哥!您两位新年大发!百年好合!”
阮成锋笑着踹了这胖子一脚,胖子假装没躲开,哎哟一声。终于成功实现了搭讪这一成就,耍完宝之后把阮成锋带开几步,压低了嗓子说起正事。
“上次说的那工程……”
阮成锋侧着脸听他说,偶尔应一两声。他的视线一直放在阮成杰身上,阮成杰面罩严霜,死死地盯了他片刻,忽然转身就往外走。
他看着阮成杰径自向大门走去,然后抓着一个侍应问。
“中国大使馆在哪?”
那侍应莫名其妙地看他,用广东话答了句。
“藕母鸡啊。”
阮成杰用力甩开了那人,又走向另一个侍应。那人端着一大盆才从后厨里出来的水煮江团,见势忙不迭往旁边躲,嘴里大喊。
“别过来别过来!烫着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啊!”
阮成杰困兽一样站在原地左右望了半个圆,猛然爆出一句。
“谁他妈知道中国大使馆在哪?!”
满室红男绿女,穿着深V旗袍的女人一直在往上扯印满驴牌logo的披肩,胖子在跟阮成锋勾兑心仪的基建工程,有个跟着来混饭吃的小子啃螃蟹啃得满嘴流油,几个定居了多年的老华侨跟着春晚的京剧段子摇头晃脑。
在那一声大喝之后,所有人仿佛都静了一静。
阮成杰的眼白都发红了,他的额角爆起了清晰的青筋,视线像刀子一样从一个个漠然看他的人脸上剐过去,最后落在阮成锋脸上。
阮成锋没在笑了,连那个在他旁边喋喋不休的胖子也忘了刚才说到哪里,非常蠢地半张着嘴看向众人目光焦点里的阮成杰。
***
在几秒钟的寂静之后,喧闹声又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了起来。阮成杰紧紧地攥实了拳头,他看到阮成锋向自己走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阮成锋走到他面前,这一拳就会夹带着熊熊怒火捣中那张脸。管他妈是不是对手,管他妈是会要剁指头还是砍胳膊,干脆就死在这算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好过悄无声息地在那宅子里被阮成锋零碎折磨,他受够了。
他死死盯着阮成锋,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阮成锋那张几乎称得上五官艳丽的脸已经将要进入他的攻击范围。
忽然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关键字刺进了他的耳膜。
“这人看起来好熟,去年华瑞发讣告那位……”
“阮二爷的新欢吧?”
“啧啧啧,太像了。比以前那个像多了。”
“真恶心啊……意淫自己的哥哥……”
“正主儿都死了还……”
阮成杰的头颈都僵硬了,他艰难地移过视线,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几句话的来源。那几人闪烁的眼睛里有种围观异类的尖刻,阮成杰突然明白了那个胖子话里的全部含义。
他这个十年未见的堂弟,久远之前就已经将那份恐怖的性幻想昭告于天下。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个人已然将“阮成杰”这个名字这张脸,以一种离奇而疯狂的方式与自己接续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