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12)
他下意识张开嘴,那碗汤暖暖的落到肚里。有力气挣开眼睛,他看到立婷哭红的眼睛,笑道:“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也会有人为我哭泣?”
立婷不回嘴,用力把他搀扶起来:“你能走路吗?”
涓生试了试,腿自然是软的,头也沉沉的,才支撑一会儿就力不从心。立婷架起他:“你咬着牙坚持过那么久,这会儿再咬咬牙。”
涓生咬着牙,强打精神站直身子。立婷拉开门朝外头看了几眼搀着她往外走。
也不知道有多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各房都已熄灯睡觉。两人蹑手蹑脚的摸到后门,门外停着辆备好的马车。马夫跳下来把涓生扶上马车,马鞭脆响一声,马儿扬蹄飞奔。涓生受不了快马颠簸,晕沉沉的倚着立婷睡着了。立婷把他放到自己的膝上,轻轻抚着他苍白冰冷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等到再睁开眼,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四处都是收割完后冬歇的土地。立婷看他醒来,让马车停在路边,把他扶下车,将一只小布包袱塞到他的手里。他端到面前一看,怔怔的盯着立婷。这里有些钱和金银手饰。大约是立婷所有的财产。
“这里是玉县的地界,离我家已经有好几百里地。我就送你到这里。往前怎么走,你自己决定。我把你救出来,可不是要你随随便便去死的。”
涓生看着立婷点点头。立婷狠狠的抱着他,喉头哽咽。涓生轻轻抱住她:“谢谢你。”
马车飞奔的影子很快看不到,涓生虚弱的扶着树慢慢往前走。不知道立婷回去会被郁白秋怎么处置。但愿郁白秋虎毒不食子。
“小哥,要去哪儿,我们梢你一程。”一辆牛车悠然的停到涓生身边。
“呃,你们去哪儿。”涓生防备的打量赶牛车的人。赶车的是对老夫妻,约摸六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倒还和善。
“往这条路走,能往哪儿去啊,你不是去县城的吗?”老头儿呵呵笑着。
“呃,不同路。谢谢了。”涓生皱着脸决定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摇头谢过老夫妻,自己慢慢走着。
老夫妻也不勉强,牛轻晃悠悠的走了。黄土漫漫的大道上,只剩涓生一人踽踽独行。
第7章 戏子
午后,雪片从空中飘落下来,密匝匝的铺满院子。方玉烟睁开眼,想不到只一个午觉的当儿,外头就换了天地。他兴奋的掀开被子赤脚着走到院子里,伸手接住几片从空中飘扬而落的雪花。雪花落在掌中,不一会儿溶了,留了一小团湿痕。方玉烟又伸手来接。
“方爷,使不得。会生病的。”从屋里跑出个样貌俊秀瘦弱的青年,扯着他往屋里拽。
“让我再待一会儿。”年近三十的男人咬着京腔娇笑着,像个二八女子。那青年皱着眉无奈的叹了一声,脱下脚上的棉鞋放在他脚边:“赶紧穿上吧,明儿还得登台唱戏呢。”
方玉烟挑着眉莞尔一笑,挽着那青年的胳膊:“我若病了,就由你来替我。”
“那怎么行?您就别寒碜我了。”青年挣开他的手:“您才是角儿。”
方玉烟看着天上扬扬洒洒的雪花幽幽道:“这样的美景也熬不过两三天,太阳一出,行人践踏,也只得零落成泥,污秽不堪。”
青年似乎明白他说什么,看着他还光秃秃的脚,蹲下身子替他把鞋穿上。穿了鞋方玉烟更加肆无忌怠,在雪花敷满的小院里甩着袖子,摆起兰花指唱道:“随风飘荡扑绣帘。手持花蒂扫花片,红消香断有谁怜……”
戏班的管事七岁红从房里出来,啊哟了一声把方玉烟和那青年一起拉进房里,不敢对方玉烟发作,只得指着那青年的鼻子:“他疯你也跟着疯。方老板要是病了,整个戏班儿都喝西北风去。”
那青年低着头一语不发。
“不怪他。”方玉烟说着捂着嘴咳嗽起来。七岁红忙不迭拿了件厚棉衣裹着他,让他偎在床上。自己去厨房熬姜汤。青年往炭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拔了拔火。等头一阵烟过去,他把火盆推到床脚边上,温度很快的传到床上,方玉烟暖了许多。他裹着被子睨看这青年。一年多之前,戏班在林县唱戏,走的时候发现他一直跟在戏班后头。七岁红和方玉烟见他长得俊俏,便收留了他。私底下,班里的人都偷偷议论,他若是会唱戏,毕定会抢了方老板的风头。
方玉烟冷冷的哼了一声,示意那青年在他身边坐下。青年便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方玉烟一双凤目微斜:“你来我们这儿一年了吧。”
“一年多了。”青年淡淡的应答。
“我的戏你都会了吗?”
“我,笨的很,又没根基。扮个宫娥彩女也都勉强。”
“你又何必太过自谦。”方玉烟眯着眼睛托起他的下巴:“看你的眼睛深的像一潭死水,其实死水底下的暗流一点都不安份。”
青年垂下眼皮面无表情的说:“方爷何出此言。戏班救了我的命,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做牛做马来报答。”
方玉烟从嗓子里哼出一串冷漠的笑声,跟着一串咳嗽。青年忙递过来茶水,方玉烟喝了一口,喘着气让自己平伏下来,悠然道:“你若想成角儿,我倒不是不可以帮你。”
“我不想。”青年说的淡定绝决,让方玉烟不由的吃了一惊。停了一晌,方玉烟扁着嘴长长的叹道:“当戏子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方玉烟误会他的意思了。青年懒得去跟他辩白,这个戏班不是能呆一辈子的地方,随他去好了。他拿着火钳又拨了拨火。
“玉烟,我进来了。”门外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跟着门帘就被挑开,进来个穿着蓝色棉袍眉目俊朗略带了些英气的男人,手里提着两只红薯。
“玉全师哥。”方玉烟看到他,笑逐颜开。
“我没想到瑞茗也在这儿,只拿了两个过来。”商玉全看到瑞茗坐在方玉烟身边,看了一眼手里的红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没关系,我得练功去了,你们慢聊。”叫瑞茗的青年站起身,挑开帘子大步走出去。商玉全看着那门帘沉沉垂下不再晃动,才转过身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
方玉烟酸溜溜的靠在他身上,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一把:“这三魂七魄只怕都走了一半儿了吧。”
商玉全回头看着他,愣愣的问:“你说什么?”
方玉烟哼了一声依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商玉全默不作声,把红薯就放到炭火盆边开始烤。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风在院子的上空飕飕的吹着。瑞茗裹紧衣服,闻到夹在风里的一阵幽香。他嗅着香气走到院子里那株老腊梅跟前,天越冷,它开发越是精神抖擞,花朵浓艳的在雪地里开的一丝不苟。瑞茗站在花前呆看了一晌。天上一阵飞机隆隆,花花绿绿的传单跟雪花似的飞落下来。
瑞茗从地上捡起一张来看,红纸上赫然写着:“同建大东亚共荣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