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13)
他皱着脸,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抬脚踩上去转了几转。纸团被踩的稀烂,那一块雪也被踩成黑色。七岁红端着碗姜汤走进院子里看到他:“还在磨叽呢,快去练功啊。你又没根基,年纪又比别人大,笨鸟先飞啊懂不懂。”
瑞茗忙不迭应了一声,走到客栈的前院。师兄弟们在忙得不亦乐乎,他走到墙根开始打下腰倒立。
立轩回到宿舍,把手里的一把传单扔在桌子上。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雪了,就雪停的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日本人洒传单的飞机都不消停。
邹慕槐正如神的听着留声机里的京剧唱片,猛到看到眼多多了许多传单,斜看了一眼:“日本人又发这些无聊传单了。”
立轩皱着脸:“这书还读的有什么意思,干脆从军去。”
邹慕槐瞥了他一眼谑笑道:“大少爷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立轩凝着眉,不屑的看着他:“中国人都得沸腾的吧。个个都跟你似的天天听戏、捧戏子,这亡国是迟早的事儿。”
邹慕槐不以为然:“邹家的祖训:生不如官门,死不下地狱。这一世,绝对不与政治扯上半点关系。”
立轩鄙夷的嗤了一声:“人各有志,自然随你。只怕到了亡国那天,个个都唱着日本戏,你想听京戏都听不着。”
邹慕槐听他说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起身扯过呢子大衣披在肩上要出去。立轩讶异的拉住他:“外头风大雪大,你上哪儿?”
“我去会我的情人。”邹慕槐优雅的笑着,打开他的手冲进风雪之中。
黄包车在千岁客栈前停下,邹慕槐给了一块银洋。黄包车夫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他浅笑着:“下雪天不容易。”
车夫千恩万谢的走了,邹慕槐转过身看了一眼千岁客栈的招牌。在保利剧院唱戏的鸿月戏班就落脚在城南的这间千岁客栈,虽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戏班,台柱方玉烟倒是个名旦。下雪天,寻常客栈生意都很冷清,因为有鸿月班撑着,千岁客栈打尖儿的客人来来往往,生意比其他客栈要好得多。
邹慕槐拍了拍肩上的雪花,举步踏进客栈就见着一个年青的男子在曲尺台拿酒。这青年男子穿了件黑色粗布棉初袄,裹的很臃肿,但面相却清秀俊俏的很。若是跟方玉烟站一起,只怕老板也要逊色三分。邹慕槐眉心微动,想起他演过方玉烟身边的侍女宫娥,都是些龙头套角色。他轻轻的啧舌,生的这样的面孔,却只在戏台上跑跑龙套,生生浪费了这副皮相。
年青戏子拿了一壶酒才要离开曲尺台,邹慕槐拦在他面前笑问:“你是鸿月戏班的吗?”
戏子微微抬眼,不甚清寒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方老板病了,不见客。”
邹慕槐浅笑:“那你陪我坐会儿也好。”
戏子皱起眉,用看登徒浪子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我得伺侯方老板,恕不奉陪。”
说罢要走,被邹慕槐勾住他胳膊,那壶酒尽数洒在邹慕槐灰色羊毛呢大衣上。
戏子挑挑眉:“对不起了。”
邹慕槐皱着脸笑道:“我就这一身像样的衣服,今天叫你弄脏了,你得赔我。”
“那您把衣服脱下来,我给您浆洗。”戏子说的极是散淡,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这呢子怎么能随便洗。只怕一落水,你这债就欠定了。”邹慕槐索性存心跟他为难:“这是澳大利亚的羊毛呢子,我存了足足一年,花了两百块钱才买下来,洗衣费一次都要五块钱。这可是为了见方老板才特意穿的。”
戏子冷眼:“那我帮你送洗衣店吧。五块钱我来出。”
“说得轻巧,你不知道烧酒对呢料损伤很大吗?等这酒的湿气一干,这一块的颜色就比别处要浅许多。五块钱可解决不了问题。”邹慕槐故意眉头深锁,看那戏子怎么应对。
“你觉得我应该赔多少?”戏子的眼里绽出淡淡的愠怒,等他狮子大开口后自认倒霉。
外头的雪停了,天亮光光的,完全不像是下午。客栈门口渐渐出现了行走的人。邹慕槐看着外面扁扁嘴:“我若说多了,你肯定拿不出来。这样吧,你只需要陪我去‘得月’茶楼喝一盏茶,听听大鼓,我也就算了。”
戏子咬着嘴唇,踌躇不定。
邹慕槐耸着眉激将:“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戏子深吸了口气:“好,我先替七爷送壶酒。”
说着他又去曲尺台跟小二要了壶酒送到后院,不一会儿出来,拉长了脸跟在邹慕槐身后。邹慕槐心里暗暗发笑。这戏子看着该有十八九岁了,却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捉弄他倒是十分有趣。他拉着他一起乘着黄包车往得月茶楼去。那戏子坐在黄包车上尽量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你叫什么?”邹慕槐故意挨着他坐。
戏子冷着脸三缄其口。
“嗯,我猜叫阿黄?”邹慕槐逗他玩。
戏子白了他一眼。
“哈,难道猜对了,跟我家的狗居然同名。”
“我要下车。”戏子忍无可忍站起来往黄包车下跳,邹慕槐赶忙把他抱住。车夫减速,慢慢停了下来。戏子跳下车,从腰间小布包袱里拿出一枚镶着红宝石的金戒指扔给他:“这个赔你,足够了吧。”
“这……”邹慕槐拿着金戒指翻看了一眼,做工饶是精细,宝石的成色看起来也相当的好。他抬头看那戏子的脸窃笑着,又忍不住想要欺负他:“这么好的戒指,不知是哪家少奶奶送你的。”
戏子气急败坏,踢起一团雪飞到他身上,忿然回客栈。邹慕槐把他拉进怀里邪魅的笑道:“瞧着脸生的,生气也生的这么美。难怪那些少奶奶小姐愿意送东西给你,便是我也愿意。”
“放手”戏子的铁青着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两寸来长的小刀。邹慕槐蓦然一惊,还以为他涉世不深,他竟然随身都带着刀。而且这脸严肃的吓人,绝对不像是闹着玩儿的。看来他玩的有些过火了。邹慕槐扁扁嘴把金戒指抛还给他,给了车夫一块钱:“送这位先生回千岁客栈。”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戏子一点也不领情,自顾走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寂廖的脚印。邹慕槐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微微出神。车夫低声唤了他两句。他回过神大步上前,把戏子抱起来扔到车上。车夫飞快的往千岁客栈跑去。戏子坐在车上微微回头,邹慕槐笑着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改天我要听你唱戏。”
第8章 遇见爱情
方玉烟猛烈的咳嗽着,脸色红的像块火炭。七岁红在床边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瑞茗扶着方玉烟喂药,他脱下老棉鞋,一通鞋底板砸在瑞茗头上:“叫你伺侯好方老板你不听话,方老板病了,这几十口人怎么养活?你这个讨债鬼讨债鬼……”
“行了。”商玉全拦住七岁红,把他推到一边。
方玉烟强打精神,想要下床,又换来一阵咳嗽。他坐倒在床上,只手扶着商玉全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