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14)
保利戏院的崔老板急的直搓手:“戏票都卖完了,你突然来个上不了场……哎……”
方玉烟眼皮微微启开一把拽过瑞茗:“让他上。”
“你疯了?”七岁红惊叫一声。
“让他上。”方玉烟重复一遍,按住胸口微微喘息:“别的我不敢保证,这《西厢记》,他一定能行。”
七岁红饶是不信。戏院老板顾不得许多,拉住瑞茗就往外走:“救场如救火,快快。”
七岁红哎哟不断的跟在瑞茗身后。瑞茗回头看方玉烟,方玉烟冷冷的推了把商玉全:“你也去吧,少了你这张生,这戏怎么唱得下去。”
商玉全替他掖好被角,温了一壶茶在他手边:“你好好休息,散场了我马上回。”
方玉烟嗯了一声躺下,心有不甘的看着商玉全匆匆离去。
下了黄包车,马不停蹄,瑞茗被崔老板拖到后台按在椅子上。七岁红无可奈何,只得着手替他化妆。一翻收拾下来,那崔莺莺也似模似样。临上台,七岁红拉着瑞茗给他深鞠了一躬:“平素我待你是苛刻了些,但咱们这几十口子的饭碗,现在都指着你。你可一定要拿住场面。”
瑞茗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踏着鼓板婷婷上场:“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那木兰当户织停梭调帐,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这音色不像是方玉烟。剧院的看客们先是一怔,等那崔莺莺一亮相,果然与方玉烟的扮相不一样。一些人忍不住站起来叫嚷退票。瑞茗沉着气只当是听不见,继续唱。前面几个闹场的不依不饶,后头也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起来。一只茶碗飞到台上,险些砸到瑞茗身上。七岁红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拽着崔老板的袖子。崔老板捏着拳,手心里冷汗淋漓。一个戏院,几百号观众,要都怒起来,这辛苦经营多年的戏院怕是保不住了。
“大家静一静。”台下闹得正欢,戏台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七岁红挑开出将的帘子往台上瞄,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站在戏台上:“方老板不出来,肯定有什么不得以的苦衷。保利让这位老板顶替,肯定也是觉得他能压住场子。大家先别急躁,听他唱的如何,唱的不如方老板再砸也不迟。”
台下的人听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大部份就静了下来,还有几个存心闹场的见这气势也只得作罢。那青年冲瑞茗挤挤眉毛,衔着笑意坐到台下。瑞茗本有些怯场,这样一闹反倒是不怯了。他往台下看了一眼,他就是昨天戏弄他的那个人。虽说是个登徒子,这围还亏他解下。他舒了口气退到后台,等戏重新开锣。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面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绦?总是离人沼干行……”瑞茗最爱这出《西厢》,每次听方玉烟唱,便在心里琢磨若是自己会如何来演。方玉烟的崔莺莺是方玉烟的,他的崔莺莺是他沈瑞茗的,今日终于有机会将他的展示在台前。他在台上唱的悱恻缠绵,台下观众,鸦雀无声,正襟危坐。七岁红呆呆的站在后台,见他演的全不似方玉烟的模样,前心后背已经凉了个透。
流水散板终了,这一曲《西厢》结束。台下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的戏法儿。瑞茗微微蹙眉,商玉全见势,忙跟着演红娘的师弟一起出场,向观众还礼。
“完了,完了。”崔老板在后台捶胸顿足,七岁红软软的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倏然,台下那替瑞茗解围的青年开始鼓掌。单薄的掌声,轻快擂动,如一团跳动的火星。其他人恍然回过神,火焰蓦然成势,掌声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
七岁红从地上跳起来,挑开帘子看台下的观众。一个个热情洋溢,没有一丝一毫虚伪造作。“成了。”他惊喜的叫着跟崔老板抱成一团。
瑞茗再三谢过观众,从入相的门里回到后台,取下发髻脱下戏服,穿在里头的心衣湿淋淋的。七岁红赶紧拿过棉袍裹住他:“穿上穿上,你要再病了,就真没人能救场了。”
洗过脸,瑞茗换上他的老黑棉袄从后台出来。戏散了,观众也都走完。他左右寻觅了几眼,略微有些失望。人家替他解了围,他还没说声谢呢。悻悻然,两手插在兜里独自回客栈。冷不防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他抱起来扔上黄包车。瑞茗惊讶的回头看,那青年带着得意的笑坐在他身边。
“去得月茶楼。”那青年说。
“好嘞。”车夫应着,拉着车往得月楼一路飞奔。
瑞茗又皱起脸,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人果然不安好心,还需小心提防。
“你之前欠我一顿茶水,今天是不是再加一顿?”那人笑着问他。
瑞茗耸耸眉,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小生邹慕槐,这厢有礼了。”邹慕槐学着戏里的腔调自我介绍。
“沈瑞茗。”瑞茗没看他,淡淡的回了一句。
立轩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到宿舍,邹慕槐正坐在桌着发呆。立轩轻轻嗤了一声,把手推油印机放在自己桌上,把钢板和铁笔放到邹慕槐面前又铺好一张蜡纸:“请不吝赐些墨宝。”
邹慕槐痴痴的看着窗外积雪的树枝没有反应。
立轩皱着脸重重的推了他一把,邹慕槐哦了一声这才看到站在身边的立轩:“什么?”
立轩把一份手稿放在他面前:“帮忙刻份蜡纸。”
邹慕槐端着手稿看了一遍,是立轩的文章:《我们不要亡国,我们要抗战》。陈词慷慨激昂,看得人热血沸腾。
“文笔又精进了。”邹慕槐抿嘴浅笑。
“那是自然。”立轩挑着眉:“我们学生会和师大、工大的学生会商量好准备组建学生联合会。知道你不关心国事,不问政治,就纯粹当是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邹慕槐扁扁嘴欣然允诺,伏案疾书。铁笔在钢板上刻出吱吱的声响。不到一个小时,立轩扬扬洒洒的一篇文章跃然蜡纸之上。
“谢谢了。”立一边说,一边把蜡纸卡在油印机上,在油滚上涂了些油墨印了一张出来看。字迹飘逸洒脱,叫人不得不佩服的五体投地。立轩干劲十足的开始正式印刷。
邹慕槐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推墨的样子,神思又飞走了。
“你近来都魂不守舍的,怎么了?”立轩瞥了他一眼问。
“我……,大约是遇见爱情了。”邹慕槐呆呆的说。
“恭喜。”立轩斜眼笑着,心里多少有些鄙视。日本人在搞什么“华北自治”搞的不亦乐乎,全国上下都开始宣传抗战,而挚友却在这里风花雪月。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男的,你会不会唾弃我?”邹慕槐看着立轩郑重的问。
立轩的手蓦然停下,涓生的样子清晰的浮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邹慕槐殷切的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赞同的答复。
“不……不会……”过了好一晌,立轩才幽幽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