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诗的断句是比较随意的,”我解释道,“那刻意调整排版之后,一首诗在视觉上可以呈现出特别的形状以帮助表意。比如说,我要写一首关于时间的诗,特地排版成沙漏的样子,就变成了一首具象诗。”
说起来,如果要写一首关于绘楠的诗,应该排版成什么样子呢?大概是桂冠、王座和战车的形状吧;而我,恐怕连战车之后谨小慎微的士兵都算不上,只是王国里一个平凡的纳税人。
“形状吗……”绘楠倾身靠过来,用食指遮掉了上下两行重合的连续字母,“把所有的连续字母认为是空格再看,青浦先生能联想到什么吗?”
靠得这么近,根本空不出脑子来联想啊……赶紧把人推到驾驶座上坐好,我拿着稿纸沉思起来。
形状上并没有特别相似的现实物件,但是观察格式排布,在认为连续字母是空格、或者说是分隔符的情况下,每两行的仿佛都出现了相似的规律。除此之外,大小写字母的排列也似乎颇为眼熟,尤其是大写字母有限的范围……
“是乐谱。”
我给出了答案。
“除去连续字母以后,大写字母只剩下A~G的七个,代表音高;小写的s和b分别代表升半音和降半音;其余的小写字母代表情绪、力度之类的。”我一边讲一边整理着思路,“上下两行对应分别是高音谱和低音谱,也就是钢琴的左右手乐谱。”
“啊,钢琴谱吗?”绘楠轻易跟上了我的思路,补充道,“那连续的字母就是时值了。”
“诶?可是空格后面也有连续字母——”
“空格代表休止符,其后的连续字母是休止符的时值,”绘楠解释道,“这份钢琴谱开头没有拍号标记,我想连续的字母每一个代表的时值应该很短,可能是六十四分之一或者一百二十八分之一音符,这样才把整份乐谱拉长到24页的水平。”
“……真是浪费纸张。”穷酸地感慨过后,我疑惑道,“这也是什么专业的加密手法吗?”
“算是Null加密法的一种吧,”绘楠难得地给出了不太确定的回答,“类似藏头诗的感觉,把重要的信息放在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文字里来瞒天过海。中世纪也有炼金术师利用这种方法在信件里传递炼金秘方。是非常古典的加密方法。”
即便是看出规律之后,阅读乐谱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时值还是用字母长度标注的。我花了整整五分钟才磕磕绊绊地读完一行,只好认命地放弃、把任务交给了绘楠。
虽然对音乐完全不感冒,绘楠因为小时候被家庭逼迫学习了小提琴的关系,不管是乐理还是乐感都比我这国中毕业才真正见识到五线谱的半吊子强多了,很快便以乐句为单位地哼唱起来。
绘楠的音色低沉温暖,跟本人性格完全不相符,我渐渐沉浸到音乐中,甚至下意识地在前奏之后唱出了歌词:“遠い夢すてきれずに……”
“青浦先生听过这首曲子?”
绘楠忽然停下了哼唱,我恍惚片刻才回过神,笑道:“是我国中时候的毕业曲哦,谷村新司的サライ。歌名原文是波斯语的srai,故乡的意思。绘楠没有听过吧。”
虽然年龄只相差三岁,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绘楠和家在乡村的我,实际上的时代差距可能已经达到十岁左右。这首サライ,应该是绘楠的父辈会喜欢的曲目才对。
“的确没有听过……”绘楠说着,转头注视着我,“青浦先生想听吗?这里有曲谱,我可以现在开始学。”
我心中一动。要说不想听是假的,绘楠的声音太适合唱这首歌,刚刚随意哼唱的时候都能够轻易教我代入到情境中。但是——
“太麻烦了吧。”依旧这样略感不自在地拒绝了。
绘楠于是不再说话,侧脸看起来是熟悉的烦闷,又在任性地生气了。
租车行在午夜时分打来了电话,说好的拖车仍然没能修好,工人已经回家休息了。老板连连道歉之余,又提供说把大切诺基留在原地,他自己开车来接我们回旅馆。我看向绘楠,用嘴型问他意见,而暴君绘楠理所当然地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青浦先生不想留下来看利尻日出吗?”
于是我们继续在温暖的车子里相对无言。
凌晨时分就起床登船,到现在也完全没有休息过,我其实有点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做了许多乱糟糟的梦,还有从悬崖掉落的情景,惊醒时背后一身的冷汗,额头上也有些微的凉意。
明明开着空调暖风……
我望向驾驶座的方向。绘楠也在睡,嘴唇微微抿起,是生动又可爱的形象。车窗留了一丝空隙通风,寒流从那里袭来,我伸手探了探绘楠的脸颊,发觉触手冰凉,便探身过去想替他关掉车窗。
“……青浦先生?”
绘楠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还没睡醒。我把动作放得更轻:“没事,接着睡吧。”绘楠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打了个呵欠,彻底清醒过来。
为了省油,汽车大灯已经关掉了,对比车内温暖的光亮,窗外是冷峻的青黑色。绘楠下车抻了个懒腰,回身叫我:“青浦先生也下来看看吧,天已经有些亮了。”
我便穿上了外套,装备好围巾长耳帽,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车,与绘楠一起靠在温热的发动机上,观赏着夜色里若隐若现的利尻山。
今夜天气不算好,星辰被云雾裹住,一轮月倚着利尻山的雪顶,好像贵妇人一般丰腴雍容,却也有同等程度的孤独。
“青浦先生的家乡在哪里呢?”
绘楠忽然开启了话题。他呼出的白气凝成冰晶,慢而不可逆转地消散着。
“啊,乡下地方啦,”我下意识地给出惯用的回答,再侧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对上了绘楠不满意的目光,只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进一步说明道,“在高山的一个小镇。”
说是在小镇,其实家安在了更偏僻的位山,时常来往于叫做久久野的小镇,就学也在那里。
位山与久久野之间大约有12公里的路程,先是一小段山路,然后是沿着山岭与无数河川起起伏伏的455县道。
没有雪时,位山的山壁是毛茸茸的,枯枝自泥土中伸展出来,群山像一群埋伏好的草原动物。而凌晨开始的细雪将无数河川的溪谷覆盖了,整个世界拢上深浅不一的灰白,晨曦会在山的另一面蒙蒙苏醒。
久久野唯一的小学校就在县道尽头。空荡的巡回巴士离开时更加空荡,泥泞的草坪上穿着白色及膝长袜的孩子们在飞奔。一场棒球对抗赛需要出动三个年级的全部学生,兼职附近职高、国中和小学校所有英语课程的语言老师担任教练与裁判,站在场外抱着手臂懒洋洋地笑。
以上内容,我曾在平成13年出版的《乡愁记》初稿中提及,最后却又删去了。每个作家的写作生涯都会牵涉到故乡,就好像把自己解剖换观众鼓掌。我偶尔回去高山,也会陷入一种错乱的情绪,分不清该以哪边作为时间的判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