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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学的七道习题(16)

啊,对,绘楠只是北大的交换生,最后还是要回到东京的,就好像解噩天使也不会永远停留在人间。我颓然地退后一步,又想起手中还握着绘楠的车票,赶紧弯腰放在了桌案上。

我的掌心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冷汗,最好还是不要接触到票面。有听说过类似的乌龙事件,最后旅程就那样半途而废的,绘楠的归程绝对不能这样不顺。

不知道绘楠打包好行李没有,暴君先生最近完全没有整理的举动,不过家里也只有一些带不走的日用品而已,都是百元店的便宜货,没有带回东京的价值。

告别仪式在哪里更合适呢?昨天已经去过柚柚了,札幌也没有更喜欢的居酒屋。怀石料理虽然高档却不适合告别——实际上,只有酒最合适了,灌醉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好像无痛手术一样。

还有礼物。配得上绘楠的礼物实在太难选,我能不能先欠着?以后也好有借口去找绘楠谈谈心、念念旧——啊啊,真是糟糕的想法,这样会带给人困扰的。要干净利落地道别,一个拥抱,不能再奢求更多,以后街巷里偶遇能够觉得熟悉、点头致意……

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我逐渐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必须默数着心跳、狠命地催促肺叶去翕合,才能将攫取血泡中的氧气。就这样调用了满身气力去维持着呼吸,我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告别的祝福: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真糟糕,我都没有准备——”

戛然而止的句子就像戛然而止的思绪,我见到绘楠颇为气恼地瞪了我一眼,忽然向我微微躬身,万分诚挚、万分优雅地伸出右手,仿佛谢幕的魔术师,又好像期待着安可的钢琴家。

绘楠问:“青浦先生,你想要挽留我吗?”

绘楠专注地看着我,眼神明亮得像星星一样:“青浦先生,我在询问你真正的心意。以自己的意志作出判断、不要屈从于我的愿望。告诉我,你想要挽留我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倘使绘楠像平时那样强硬地要求了,我无论如何也会给予回应,哪怕是驾驶潜水艇地去到马里亚纳大海沟都在所不辞。我全身心地信任绘楠,信任他的判断与决定。因为怜爱、习惯、与这样全然的信任,只要绘楠提出,再疯狂的念头我也愿意去执行。

可是这次绘楠丝毫没有平时暴君的气场。他就那样向我伸出一只手,使用了最平等、最温和的问句。他把发球权让渡给了我。

“青浦先生再强硬一点……就好了”、“青浦先生希望我去学吗?”、“青浦先生想听吗?”、“你其实更喜爱那样吧。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判断、不需要取舍、不需要改变”、“人类只要负责创造和抉择就好”……绘楠曾经那些表意不明的句子,如今全部揭开了面纱。他是真的知道,而且他在期待我的判断。

“你想要挽留我吗?”

绘楠不是在“需要”我,不是在“说服”我,他向我伸出手,等待着我的判断与决定。

座钟吵闹仿佛心跳,耳鸣淹没了一切声响,我屡屡张合的嘴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眸,逐渐地黯淡了。

课间的5.39106·咫尺之间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窗慷慨地洒落。绘楠穿着修身的浅色大衣,露出精致的衬衫领口,样貌比阳光更耀眼。他拖着拉杆箱走出这幢房子,前方是广袤又有趣、爱他也值得他爱的世界;

梦见自己呆愣地坐在楼梯口,一墙之隔传来收拾东西的窸窣响动。庭院的雪被铲得太干净,什么都不剩下,视线也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管哪里,都有没来得及忘掉的回忆;

梦见昏黄的光线像雾气一样笼罩着四周,绘楠微微垂下的眼睫镀着金色的光晕,睡颜天真纯善。明明醒来时是个暴君、喝醉时也是恶魔,毫无防备就这样沉沉睡去的姿态,却柔软得像朵云;

梦见绘楠万分不情愿地跟我去参拜。熙攘的人群里一直紧紧扣进我指缝的手指,和摇完铃铛拍手许愿前忽然侧头望向我的视线——比起这些,幸运抽中的大吉签也没那么重要;

梦见勉为其难收下赔罪便当的绘楠,终于结束了跟我的冷战,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着我不该打搅他加班。想不明白绘楠怎么能一边吃一边说还不喷饭,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嘴唇,又迅速地移开了;

梦见稚内港口旁的廉价旅馆,海潮声吵到无法入眠。翻来覆去叹着气的我,忽然被绘楠霸道地箍住了肚子不让乱动,只好闭着眼百无聊赖地听逐渐共鸣的心跳。再醒来时,不知怎么已经变成了相拥的姿态;

梦见自己对着三页密文一筹莫展,想着绘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能与我说说话,心中又是焦虑又是期待。那些情绪流淌成文字,很快写满了一周分量的文稿;

梦见发着低烧的绘楠恹恹坐在暖炉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茶碗蒸。落地窗外的枫树仍在落叶,地上已经积起白茫茫的新雪,枫叶飘落在新雪上,如同雪泥鸿爪,又好像白潭赤鲤。

……

我做了不计其数的梦,醒来的时候茫然了很久,才意识到我又睡在了客厅。眼睛酸涩难堪,一眨便怔怔地滚落泪水;心里却不很难过,只感到无尽的空虚。

空荡荡的家,就算把暖气开到最高也觉得寒冷。我蜷在沙发上,抱紧被子看向壁钟,发觉已然是正午时分。

不知身在东京的绘楠,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想念轻柔地包裹住我的心脏,随之而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宁。

绘楠不属于我。

这是根植在脑海中的信念。我以一种精神上毫无疑义的从属关系、全身心地信任绘楠,而绘楠不属于我。绘楠不属于任何人,他是无牵无挂的光。

说来不好意思,我也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骄傲的,譬如少年时传奇的经历、出版过的优秀作品、至今仍对我存有好感的诸多读者……但是这些本质上只是对过去的缅怀,不要说对未来、就是对现下,也毫无意义。

而绘楠是不一样的。

现在他能够与我同居、欣赏我些微的优点、去奔赴一些异想天开的旅行,是因为我曾经像萤火一样微弱地照亮过他的过去。我是旧时代的遗老,而绘楠,他才刚刚出发。他拥有无限的未来,和征服、享受那样的未来的能力。

我总说绘楠是战车,是暴君,事实也是如此。立定目标之后,他会毫不偏移地直线前进,有毅力迎战一切困难也有能力解决一切苦难。他拥有最简单、最直白的正确。那样完整的光辉,就好像高山之巅才能见到的、360°的彩虹。

因为这样的正确,绘楠变得如此傲慢。

不是说绘楠认为自己高于他人,恰恰相反,绘楠总是高估他人。正如健全者不能理解障碍者的苦痛,绘楠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做不到”。他臆想中的我是像他一样不老的少年,我的一切失意都仅仅是源于怠惰。他不相信我不能独立解开密码,也不相信我跟不上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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