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摇了摇头,他只觉得疲惫,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虚弱感令他踉跄了一步,靠在红木打造的书架上,低声问:“好吧,我不说了,父君。但您现在知道了,又要怎么办呢?”
老圣君道:“我会为那些可怜的同胞向神母祈祷,怀着愧疚度过余生的每一天的。”
兰缪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缓缓转身,向书房的大门走去,步伐虚软得像是随时都要摔倒。
老圣君没有挽留。
走到门口的时候,兰缪尔站住了。
他就这样背对着自己的父亲,轻轻地说:“父君,我知道神殿在期待什么。”
“先知长老曾经说过,这些年,深渊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瘴气被封在结界之下,地火会令它的毒性越来越强。从每次魔族军队进犯王国的规模推测,魔族的数量已在逐年变少。”
“或许再有个两百年,魔族就不复存在了。”
他哀伤地回头惨笑,“而我们的罪孽,也将随着受难者一同,被永远从历史上抹去。”
“父君,这也是您的期待吗?”
沉默弥漫。
兰缪尔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老圣君的回答。
于是他低嗤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您不会如愿的。我曾见过魔族的坚韧与不屈,当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王国只会遭受更加惨烈的创伤。”
“不拯救昔日的同胞,就护不住现在的子民。父君,我请求您……再重新想一想。”
“但是,兰缪尔。”老圣君突然低声说。
“魔王已经被你杀死了,不是吗?”
兰缪尔的眼眸微不可查地一颤,止住了呼吸。
恍惚间,斑斓的色彩从眼前的景物中褪去,这句简单的话语,比任何一记精神诅咒更加残酷。
不是吗?
或许是吧。
……
兰缪尔回到了神殿。
他独自走进祈祷室,关上了门。
这里是专供神子祈祷的地方,曾经也是兰缪尔在神殿中最熟悉的房间之一。
圆顶的天花板上以古文镌刻着圣训,五彩的玻璃窗反射出梦幻的色泽。
彩光会照在王国最大的那尊光明神母像上,而神母永远含笑俯视着下方祈祷的信徒。
兰缪尔在神像前跪下,疲惫地闭眼合掌。
他低低念道:“……无上光明的神母啊,全知全能而慈悲之吾神,请聆听信徒的祷告,请指引我彷徨的灵魂……”
祈祷室外,小圣女们正在后花园里弹着竖琴唱歌。
美妙的歌声渺渺地传进来:“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兰缪尔清瘦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的神情越来越无助,念诵祷词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请洗净我罪孽的灵魂,请予我真实的救赎,请……”
外面的歌声还在唱:“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一遍又一遍,兰缪尔念遍了圣训,圣训里没有答案。
他跪在神像前反复祈祷,而神母只是垂眸浅笑。
“神母啊,神母……恶的同胞,恶的同胞,终将消亡在这大地上……”
终于,小圣女们唱完歌曲。她们欢笑着离去,踩着斑驳的冬日暖阳。
祈祷室内静悄悄的,神子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突然,少年的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哭喊,他抓起跪坐的绣花坐垫,抬手就往面前的光明神母像上扔了过去!
“吾神,你为什么不说话!”
兰缪尔终于爆发了,抑或是终于崩溃了。
他眼眶通红,蓦地站起来喘息,“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你为什么不指引我应该怎么做!!
“神母,你到底在哪里,金太阳究竟在照亮什么,又能救赎什么!!”
……那本是王国里最虔诚最圣洁的神子,此刻却变得比任何一个“被恶魔附身者”更加疯癫。
兰缪尔踉踉跄跄,抓到什么就往神像上扔过去,把祈祷室砸了个遍。最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已经要被压垮了。
他不知道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他被长老们蒙骗了许久。
他害死了对他好的魔王。
他救不下自尽的老婆婆。
他劝不动父君拯救同胞。
他甚至得不到神母的一句回应。
……是因为他的罪孽果真有那么深重,神母才不肯理他的吗?
祈祷室的大门从后面打开了。
熟悉的权杖敲击声,伴随着脚步声,徐徐靠近。
兰缪尔轻喘着回头,隔着泪雾,他看到先知长老正用一种夹杂了怜悯与讥讽的视线望着他。
“神?”先知幽幽笑道,“神子,您是在寻找神母吗?”
兰缪尔从没在先知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纵使早已知道此人之伪善,他的心头还是泛起一股森然寒意。
兰缪尔冷冷站了起来,他的肢体已警惕地紧绷,右手悄然凝聚起攻击的法术。
然而下一刻,先知将手中的权杖一丢,放肆地仰头大笑起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缪尔毛骨悚然。只见须发皆白的老人大笑不止,一步步朝他走来,伸展双臂——
“哪里有神呐,哎呀,我的傻孩子。”
第56章 歌
兰缪尔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先知这句话中的含义。
这段时间,在他那正悬在崩坏边缘的感官里变得极为漫长。
足足有十五年。曾是他的一切。
过了很久,兰缪尔才轻声问道:“没有吗?”
先知眯起细长的双眼,缓缓道:“谁知道呢,至少我活了一百一十三岁,这辈子可从没见过什么神母显灵,供奉长老们也没有。”
“或许神母曾经存在,但如今祂已抛弃了祂的信徒,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更大的可能,神母只是个传说,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传说。或许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像你一样犯傻的公主,她抛弃荣华富贵,走进苦难,妄想以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然后她死了,就是这么简单。”
“死了就是死了,神子啊,世上怎么会有死人复生呢?苦难也只是苦难,苦难不会把尸体变成神。”
“你看,你在这里摔打怒骂,我在这里大放厥词,不也没有神母来降下惩罚吗?”
……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兰缪尔忽然意识到。
他要变成一具空壳。
生物的本能令神子恐惧起来,令他想要逃离眼前的现实,以避免自我的崩坏。
可他在深渊的时候,就已经逃跑过一次了。
于是有悖于本能的另一种意志死死地压住他,压住了逃跑的欲望,也压紧了濒临破碎的自我。
纵使带来的是酷刑般的痛苦。
兰缪尔呻吟了一声。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尖锐的耳鸣时急时缓,大脑里的血管像小鼓一样跳动。
“所以,没有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