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云也不客气,连水都让他们自己倒,把自己扔进一个巨大的单人沙发里,默默揉着太阳穴听汇报。
得知庄黎娜自杀时,他一点不吃惊。
“她泄露了太多情报,”叶凌云闭着眼睛低声说,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震得整个人碎掉一般,显出格外令人疼惜的脆弱,“冒着生命危险,所以,这是迟早的……”
叶慈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叶教授,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揉揉?我学过点按摩……”
叶凌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叶慈顿时后悔了,结结巴巴说完:“会、会轻、轻松点……”
谁知叶凌云点点头:“麻烦你了。”
叶凌云不喜欢跟人近身触碰,原本是出了名的,这下连郭亮也瞪大了眼。
叶慈于是转移位置到叶凌云身后,搓热了手指给叶凌云按摩头皮,像个恪尽职守的小男仆。
大少爷叶凌云就继续说下去:“有一种连环杀手,将杀人当做事业经营,不仅自己从事这一行,还会寻找别的杀手当做自己的门徒培养。”
郭亮惊住了:“叶教授是说……庄黎娜是某个连环杀手的门徒?”
叶凌云轻轻点了下头,叶慈按摩的手跟着他动作,“非常精妙的催眠,很早就埋下暗示,一旦泄密就死。另外,催眠能让人突破生理极限的情况虽然很罕见,但如果患者本身的精神状态就处于重度疯狂中的话,达到这样的程度也并非不可能。”
叶凌云的表述有点绕,郭亮拿着小本子一脸懵:“等、等一下,意思是,那个女疯子,拼着去死也要泄露导师的情报给警方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是严重违背了杀手们自己的那套理论体系……或者精神信仰或别的什么吗?”
叶凌云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接着说:“你很敏锐。”
被夸奖的郭小亮笑得开心又羞涩,像是刚刚领到免费蜜罐的泰迪熊。
“她不是为了泄露情报给警方,而是给我。”叶凌云合上眼,享受着叶慈手法娴熟、力道轻柔的按摩,嘴角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噙着笑,“我的外祖父母在世时,常年资助贫困生读书,庄黎娜是受惠的学生之一。”
那个人还是小看了人性。
庄黎娜虽然认知不正常,将人命视作草芥,杀人毫无任何愧疚。并且因为受到资助的缘故,与叶凌云产生了某种联系,常年暗自与他比较、竞争,从而对叶凌云有着强烈的嫉妒、憎恶、甚至仇恨之心。
但与此同时,叶凌云的外祖父母却给了她生命中仅有的、最为珍贵的亲情与照顾。
所以她行事矛盾重重——哪怕看起来对叶凌云半点好感都没有,却还是以性命为代价泄露情报、并为乔治教授传话。
因为叶凌云的外婆是她的恩人,外婆到死也要守护的人,庄黎娜也会豁出性命去守护。就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叶凌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叶慈小心探头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郭亮从进门就维持一脸懵逼的表情,现在更加懵逼地看着叶慈,压低了嗓子说:“我怎么觉得叶教授变了个人似的?”
叶慈严厉瞪他一眼,嫌他声音太大。郭亮只好指手画脚表示:那我先回去报告,你照顾他。叶慈努嘴皱眉抬下巴,提醒他小声地滚。
叶凌云不喜欢跟人太亲近,跟了他多年的秘书跟助教平常都不能轻易进家里来。今天大概是病得厉害了才会跟平时不一样,搞不好醒过来要翻脸……
叶慈倒不怕这个,大不了被骂一顿。他偷偷摸了摸叶凌云的额头和颈侧,体温偏高,心跳略快,但都在正常范围内。
他又按摩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会客用的起居室风格简约,墙和地板都是浅白色调,家具也是浅色为主的,一眼看过去恍惚如同身处纯白梦境。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跟样板间似的,缺少活人生活的痕迹。
曾经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神明,在叶慈手指底下温顺得像只假寐的大猫,没有比这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了。
叶凌云醒过来时,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比起最初那种像是电钻抵着脑骨打磨到深处的剧烈头痛已经温柔得算是种享受。
屋子里已经没人了,面前的桌上放着便笺条跟粥皇送外卖的牛皮纸袋。
便笺条写着:
叶教授,
不知道您口味,我点了白粥和萝卜糕,等醒了多少吃点。有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叶慈。
纸条应该是叶慈随身带的,一笔笺规格的长条便笺纸呈现温暖泛黄的颜色,左下角还有只晒肚皮的猫,寥寥数笔的简笔画,准确捕捉猫咪神韵,那种慵懒俏皮跃然纸上。
叶慈长年临赵孟頫,写字方正刻板,跟可爱的简笔画相映成趣。
叶凌云两指夹着便笺纸变换角度观察,发现了浅浅的凹痕,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小法医板着脸一笔一划认真写留言的场景,然后写错了负气划几下,撕掉一页重写。
他轻轻笑了笑,拎着外卖袋子坐到餐桌跟前,开始喝粥。
叶凌云是从哪一次开始,察觉到自己的人生是一场不断重复的噩梦的?
说“重复”也并不准确,实际上他每一次的遭遇都不尽相同。有时候他会记得,并有意识去改变命运轨迹,有时候却直到临死才会想起来一切。
这一次则要感谢庄黎娜带的口信,乔治教授几个字如同开启封印的咒语,让以往的记忆蜂拥而入,灌得他脑袋都差点炸了。
他想起来上次计划失败,是被几只猫给逼入了绝路,就气得牙痒,早知道就不救那两只猫。
要不收养之后再弄死?
叶凌云拿汤勺舀着清香绵糯的白粥送进口中,想起上辈子在自己脚边撒娇打滚的肥布偶那双水汪汪的圆眼睛,还有叶慈抱着金渐层比抱着自己儿子还爱得不行的小表情,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手。
按照记忆中的轨迹,明天庄黎娜的丈夫跟他妈会赶来警察局找他的麻烦,将庄黎娜自杀全部怪罪到他头上。
当然,那些人究竟是为了妻子/儿媳讨公道还是趁机敲诈,这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这种麻烦最多只有噪音干扰的程度,之所以让他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最先挺身而出痛斥孙巍林母子的人,是一向被认为性情最温和的叶慈。
事后还脸红红地解释:“你别误会啊,我才不是为了你,我就是、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女性!明明是他们不拿庄黎娜当人看,被当做生育机器、生孩子还不让多抱、还得做全家人的家务……是他们逼疯了庄黎娜的,哪来的脸赖别人。所以不是专门为了你,真的不是!”
口嫌体正直,傲娇得不要不要的,可爱得不得行。
叶凌云每次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喜欢上叶慈的。
虽然还想再见一次叶医生大发神威的英姿,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叶凌云索性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静心推演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