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垣(13)
她没动。
罗志良的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怎么了,你不是来找我的?或者,你只是想旧地重游,看看你还可以有多风光?”
杨沫苦笑,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她不能有丝毫犹疑,所以,她轻声但坚定地说:“我来找你。”
凄凄然地坐上车,他的车开得飞快。他不说话,她也轻易不敢打开话头。她微微侧过脸,看见他坚毅的面容,紧抿的嘴唇,恍恍惚惚地想时间真是过得迅速,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人,有一天会陌生至此。
在沉默得有些难堪的气氛中,罗志良直接把杨沫载到罗宅。这个在郊区的大院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来了。
下得车来,她立在廊下忍不住回头望,几年的疏离,这里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或许因为人迹罕至,未经修剪的苔藓蔓延到房子墙外的各处,从外面看上去已有如荒宅。
还未开门,依稀仍能见到以前欢笑的影子,所以,反倒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意味。看见罗志良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杨沫犹犹豫豫地立在外头,盯着那镂空的花纹不知所措。
门摇摇摆摆来回晃动,午后的阳光透过大片大片的棕榈树照过来,照得门上她的影子像是一片细碎流动的光影,宛若流转的时光。
“你不进来吗?”罗志良的声音隐约传来,闷闷的,听不太真切。
恍恍惚惚地,杨沫似又回到了从前,罗志良生气的时候,她候在门外头,也不说话,只来回不断地走动。终于,他不耐烦了,在里面郁闷地叫她:“你不进来吗?”
她假装没听见,靠在墙上做出面壁思过的样子。久了不见她进去,他会开门出来一把把她拖进门去,看着她又恼又恨又怜又爱地骂:“杨沫,你就不能乖一点?”
他所说的乖,大抵也不过是要她别处处违扭了他的意。她却偏不,处心积虑地和他作对,现在想起来,总以为自己是在为他疗伤,可事实上,是他让她尽情地撒娇使赖,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也可以持宠而骄,也可以率性地表达喜欢和厌恶。
她伏在他的怀里偷偷地愉悦地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现在,等得再久他大抵也不会那样把她拖进去了,那种粗鲁中的怜爱,只是怀念。
深吸一口气,杨沫推门而入。罗志良立在壁柜旁边,手里拿着一瓶陈年的红酒,午后的阳光透过客厅未拉紧的窗帘斜斜照进一线,他的脸上顿时像长了一层绒毛似的,温暖暧昧。她收回目光半垂下眼睛,颇有些局束不安的样子,哑着声音问他:“你真要卖掉这里?”
再故作淡然仍有着浓浓的感伤和不舍。
罗志良连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倾倒红酒,好半响才晃若未闻地问她:“要不要来一杯?”
杨沫只稍作犹豫便走过去接住他手中的酒杯——他向来喜欢红酒,可杨沫一直觉得红酒味道太甘,她这一辈子甘苦自尝,冷暖自知,所以什么酒她都不喜欢,尝起来一律都是苦苦的,滚过喉咙烫得发干,偏还说不出来,颇有点自饮黄连的意味。
她不要那么自虐的饮品,哪怕冯立立曾经笑她不懂享受人生,她也认了,她宁愿喝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也是好,所谓的平淡是福。
或者是她一脸壮烈成仁的表情,罗志良看了不由得轻声一笑,连言语都温和了几分:“我们好像只一起喝过一次酒。”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初来罗宅不久。冬天的夜异常寒冷,她睡不着,下楼来想去书房拿本书看,看见罗志良一个人坐在暗夜里独自饮酒。
她哆嗦着立在模糊的光线里,明明冷得不行,却强自撑着不动声色,走过去径自倒了一杯豪迈饮尽,然后微笑着对他说:“罗志良,我一直觉得喝酒应该是件很热闹的事,我陪你,好不好?”
他横她一眼,并不理她,她也不以为意,给他倒酒,与他碰杯,自娱自乐也一样很起劲。
罗志良起先看她那喝法以为她酒量必是千杯不倒,结果三杯红酒下肚就已以眼神迷离,那天她喝得很醉,他睡在床上听见邻房的她呕到天明。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让她陪他喝酒。他更愿意就那样躺在床上,打开窗,听隔壁的女子细碎的步声,偶尔她会在那边轻轻敲打窗棱,低低地唤他的名字:“罗志良,你睡着了吗?”
他不理,她也并不强求,倚在窗边看天上星光点点,风把她的气息吹过来,不饮酒也能醉。
一直以为,那必是一辈子可以拥有的温柔,却原来,只是梦里一时的沉睡。
陷在回忆里的罗志良,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红酒在他的手中沿着酒杯的曲线晃出一串美丽的弧度,杨沫看得一时失神。
也是一时恍惚,罗志良问她:“你有爱过我吗?”
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的不由自主,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恼恨似地将酒一饮而尽,然而心里却很是期待,这答案,虽然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可心里到底是存着几分幻想,以至于午夜里辗转反侧,恨得极至也还是一直纠缠于心。
杨沫微微一怔,正想说话,楼梯间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抬起头,看见冯立立盈盈立在二楼梯口处,见是她,她的脸上掠过一抹诧异,但旋即微微笑了,对着罗志良沉声说:“你终于还是把杨沫找回来了。”
靠近3
冯立立一脸平静,慢悠悠地走下楼来,直直行到杨沫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如此漫不经心话家常一样的语气,仿佛她们之前不愉快的种种皆已烟消云散。
杨沫也是笑笑,接过话头说:“只除了变老。”
两个人目光相触,旋即移开,话不投机,双方都觉得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冯立立越过她走到罗志良身边,拿开他的酒杯,很是亲昵地埋怨:“你最近感冒,怎么还老是喝酒?现在杨沫回来了,为了她,你也得把酒戒掉了吧?”
她越装得大方,杨沫知道,她心里其实就越是恨她。不想冯立立误会,杨沫微微苦笑着说:“我不是要回来,他只是想要我拿走我的东西罢了。”
罗志良像是不喜她的多此一举,闻言眉头一皱,放下酒杯,冷淡地开口:“既然是来拿东西,还站在这里等我替你收拾吗?不要告诉我,你连自己曾经住哪间房都不记得了。”
这样子凉薄得不近人情的罗志良,杨沫曾是很熟悉的,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已没有那种勇气笑对他的冷嘲热讽,年纪越大,好像眼泪越来越浅,心也更容易受到伤害,连一点点呵斥的话都接受不了了。
看着杨沫神色黯然地往楼上走去,罗志良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然而再开口语气却比刚才更冷:“我不是说了这里不再欢迎你了吗?”
冯立立闻言仰起头笑:“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罗志良,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卑微地等你垂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