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鱼接过来翻看,问道:“薛夫人那张给薛相看了吗?”
“看过了。薛相把所有的都删了。”
姜沉鱼一怔,翻到第二张,果然上面的陪葬品全都画掉了,最后薛采提笔写了一行字:“马鞭,一根”。
“马鞭?”姜沉鱼诧异道。
罗公公脸上露出一个复杂之极的表情,道:“就是、就是把曦禾夫人的马打到湖里那根。”
姜沉鱼“啊”了一声,想了起来——
薛茗参佛归来,在洞达桥上,遇到了曦禾夫人的马车。
曦禾夫人不肯让路,双方僵持之际,七岁的薛采冷冷一笑,出车叱喝道:“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说完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对着曦禾夫人的马狠抽一记,马儿吃痛跳起,连车带人全部掉下了桥……
仿佛已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但其实不过只过去了三年。
三年里,花开花落,灯明灯灭。薛茗的一幅佛经还没绣完,生命就已走到了尽头。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薛茗得的是什么病?”
“肺痨。据说已经咯血两年了。”
“怎么没找太医看?薛采都不知道吗?”
“薛相后来知道了,但已来不及了。”罗公公迟疑着,压低了声音,“恐怕,还跟陛下驾崩有关……”
姜沉鱼心中一软,唏嘘万千。她一直觉得昭尹最喜欢的
女人不是曦禾,而是薛茗。但也一直觉得薛茗对昭尹,更多的是为了家族而奉献。而她的这种奉献在后来变得越来越偏激,甚至逼迫七岁的薛采扛起重任,负隅前行。
薛茗心中有太多恨、太多怨,也有太多悔、太多悲,最终成了被重重深宫活活吞噬的人命一条。
姜沉鱼把礼单合起,递给罗横道:“那就这样吧。传旨……”
图璧六年冬,废后薛茗于冷宫中溘然病逝。姜后大开恩典,赐伊与先帝合葬。新平三年,有史官重书璧史,为伊正名,赞其敏质柔闲芳衿内穆,无奈为家门所累,不得善终。
故,后人又敬称伊“贤后”。
——《图璧·皇后传》
第22章 诱除
船行半月,遇到寒流,多处江道结了冰。费了好一番折腾后决定绕道而行,驰入青海。再沿着海岸,回宜。如此一来,反到了一处寻常没人会走的地方——东阳关。
姬善望着熟悉无比的海岸和悬崖,她的走屋仿佛还停在沙滩旁,吃吃喝喝走走看看还在忙碌,她还躺在岩石上压着钓竿睡大觉……
一晃,竟已是一年。
姬善趴在船舱上,感应到源源不断的暖流从宜境方向袭来,寒冬似乎就此跟着璧国的一切闹剧被隔离了。
她的眼底多了很多情绪,再无法做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一件披风披到她肩头,伏周从船舱内出来,也看着前方海岸,若有所思道:“在想什么?”
姬善伸手指向某块岩石,道:“去年,我们就是在那边,救了时鹿鹿。不,应该说,在你的安排下遇到时鹿鹿。”
伏周目光微闪,道:“对不起,擅自将你卷入局中。”
“不必道歉,这一年精彩纷呈,我收获颇多。”姬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
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像最美的黑缎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一抓,但手到半途,转了方向,落在船舷上。
姬善一直望着那块岩石,眼眸中全是怀念。
伏周想了想,问道:“想靠岸走走吗?”
“可以吗?”
伏周转头对茜色吩咐了几句。茜色道:“天快黑了,咱们继续走,天黑前能
入境。若在这儿耽搁,只怕……”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伏周眼神骤冷。
茜色只好命船夫们靠岸。姬善俏皮地朝她吐了吐舌头,气得茜色又翻了个白眼。
伏周朝姬善伸手,姬善眨眼道:“发乎礼,止乎情?”
伏周无奈一笑,却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下船。
姬善一怔,心头“扑扑”乱跳。
这些天,为了避免蛊王再次发作,她跟伏周始终保持着距离。这还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故地重游,本就思绪万千,再被他微凉的手握住,记忆中某段画面自行蹦了出来,提醒她,在曾经的曾经,阿十也这样牵过小姬善的手,带她去划竹筏。
她记得那是酷暑,特别特别热。阿十的房间赶上西晒,一到下午就跟蒸笼似的。
她来找他玩,热得躺在木地板上不肯起来。
阿十就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她不满地嚷嚷道:“干吗去呀?我热得呼口气都流汗呢。”
阿十不答,拉着她走出道观,来到瀑布下方的碧潭。姬善看到一个崭新的竹筏横在水面上,筏上摆一矮几,放着茶壶糕点,顿时惊了,问:“你做的?”
阿十点点头,把她抱上筏。
瀑布的水花轻柔地扑上身,凉而不湿;壶里装的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绿豆汤。姬善盘腿坐在筏上,喝着绿豆汤,吃着樱桃糕,只觉神仙境地,不过如是。
“你好会享受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要我
,看到潭水只会想着脱衣服跳下来泡着,完全想不到要编个竹筏放这儿玩呀。”姬善大大地赞美了他一番。
阿十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十分受用,闻言还从几下取出一顶草帽,示意姬善戴上。
姬善戴上了,却发现阿十没有,她道:“只有一顶?那你戴吧。你这么白,晒黑了就可惜了。不像我,已经黑无可黑了。”
阿十却执意把草帽给她。于是姬善只好戴上,对着潭水照了照影子,叹道:“阿十,你性子真好,又会玩又温柔,将来不知道便宜了谁家的郎君。”
阿十专注地看着她。相处时间长了,虽然她不说话,但姬善也能猜出七八分她的意思:“你想问我?我已经有人家啦!”
阿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姬善嘻嘻一笑道:“不过我爹不同意,那人也看不上我,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十有八九会黄掉。”
阿十睫毛微垂,若有所思。从姬善的角度看,他真的美极了,像这瀑布下的潭水,看似幽深不见底,但接触之后就知道清澈无垢,沁人心脾。
“阿十。”她忽然掬起一捧水,朝他泼过去。
阿十下意识抬袖挡住,水泼在袖上,瞬间湿透。他被这湿意冰了一下,如遭小鹿乱撞。
视线中,小姬善以眼瞄他,满是挑衅和逗弄之意。于是他挥袖一扫,带起一片水浪,反击回去。
姬善“啊呀”一声,惊呆了,索性不反抗,直挺挺地等待着。
眼看水浪扑至鼻前,却被阿十袖子一卷,又收了回去,落了一场烟雨。
烟雨中,阿十冲她皱了皱鼻子,终于露齿一笑……
姬善看着手上的手,再抬头,这一瞬,伏周的侧脸跟儿时阿十的侧脸重叠在了一起,神态、五官,几乎没怎么改变。
可记忆蕴于心底,挖出来,一幕幕,越美好,就越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