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们个个面色凝重,无声地向他行礼。
他挥一挥手,她们便全部退了出去。
薛采走进屋内,屋内没有生火,冷极了。在璧国的皇宫中,嘉宁宫虽不像宝华宫那么穷奢极欲,却是最舒适宜人的。然而不过短短两三月,就变成了一座冷宫,放眼看去,帘旧了,窗破了,满目尘灰。
就像一瓶失去水分供养的花,迅速地枯萎了。
暗淡的光影里,姜沉鱼坐在榻旁,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姜画月。
姜画月脸色灰败,瞳仁发黄,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抓着什么,已是弥留之际。
姜沉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无悲亦无喜。
薛采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径自找了个垫子坐下。姜沉鱼看姜画月,他便看姜沉鱼
。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他,和他眼中的她。
姜画月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姜沉鱼左耳上的耳环。
姜沉鱼一惊,但没有动。
姜画月的手指在耳珠上摸动,一直涣散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光:“长……相……”
第三个“守”字没能说出来,手无力坠落,眼中的那点光就像投石击出的涟漪,瞬间起,瞬间散,不留痕迹。
姜沉鱼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耳珠,轻轻道:“我会好好照顾新野的。”
姜画月没有回答,她已经永远无法再回答了。
姜沉鱼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睛,然后才深吸口气,转头看向薛采道:“我以为自己会哭的,结果没有。生死之际,我脑海里想的全是她的好。仇恨,原来真的是不重要的东西,在死别面前,一点都不重要。”
薛采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
“你来找我,有事?”
“我放姬善走了。”
姜沉鱼惊讶地问:“她回来了?”
“嗯。她因陛下驾崩而回。”
“七七已过,所以她走了?”
薛采垂下眼睛,遮住隐晦不明的情绪,又“嗯”了一声。
姜沉鱼想了想,道:“走了也好。姬忽之名囚了她十五年,也是时候放她自由了。今后,不必再找。”
薛采定定地看着她。
姜沉鱼挑了挑眉道:“怎么?又觉得我妇人之仁了?”
“没有。”薛采忽然笑了笑道,“你说得对,死别之后,你想一个人时,只会想起他的
好。”
姜沉鱼起身道:“走吧,我去下令厚葬姐姐。”
薛采温顺地跟着她,出了门,看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她和他之间,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而迟早有一天,这距离将缩短、缩短,直到并肩而行。
他的眼眸深深,蕴满算计。
因此,他绝不会给姜沉鱼想起赫奕时只想到赫奕的好的机会。
绝不。
姬善从倾脚工的车里探出头,发现他们已经安全地离开了图璧。
只要一离开京城,接下去的行程就变得舒适了许多,起码不用再藏在粪车里了。
“经此一事,我发誓再也不嘲笑颐殊了,她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不愧是唯方大陆千百年来的第一位女王……”她由衷地感慨道。
伏周闻言笑了笑。
姬善又道:“可惜后面的路没走好,不想着励精图治,沉溺于淫乐报复,就此陷入更为不堪的泥潭……所以,仇恨伤人啊。”
伏周收起笑容,淡淡道:“但仇恨令她强大,若没有这份恶意,她活不下来。”
“对。但她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现在,可以选另一种方式了。”
“换种方式,谈何容易?鱼离水,可能游?”
姬善回视着伏周的目光,理所当然道:“能啊!求鲁馆的高人跟我说过,鱼上岸长出了脚,从鳃变成了肺,从而开始行走于陆地上,活得不一样了。”
伏周一怔,一时间答不上来。
而这时,视线前方,出现了一艘船。
姬善想,看
样子接下去要走水路。
船靠岸后,船夫们排列成行地走到伏周面前,五体投地齐声道:“大司巫神通!我等听从神的号令,愿为神奉上我最珍爱的一切:财富、自由,乃至生命!”
姬善心中暗道:传说中的魔教也不过如此了。
伏周没开口,茜色道:“休要磨叽,立刻出发!”
一行人上船,船夫扬起风帆,沿着运河南下。
一路上,都有惊无险。据茜色打听到的消息说:姜贵人和薛皇后先后病逝了,因此薛采分身乏术,不能离开图璧,只能派手下来追。
几次遇到白泽追兵,都在宜人的帮助下躲了过去。这些在璧国谋生的宜人,把能护送伏周视作了无比光荣的事情,真如他们所言,付出财富性命都在所不惜。
姬善目睹着他们的虔诚和疯狂,心中感慨万千。
她忍不住对伏周道:“其实想想,除巫,等于杀死这些人的信仰,令他们从此无从寄托、难得慰藉……错误的不是巫神,而是借巫行事的人。”
“你想说什么?”
“赫奕死了,你还想除巫吗?”
冬日海风冰寒,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伏周的眼神也如江面一样闪烁着,有点冷,有点乱,还有点说不出的疲惫,他道:“先立夜尚为王,其他再徐徐图之吧。”
姬善沉默片刻,点头道:“也对,新帝登基,一切以稳定为重……”
“你会陪我吗?”伏周忽然问道。
姬善怔了怔,然后眨了
眨眼睛道:“当然。我还要为你取蛊。如果我连这种事都成功了,当世第一神医,非我莫属!”
她的笑容也像江水一样闪烁,却是暖的、灿烂的,充满了希望的。
这笑容落尽伏周眼底,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
茜色在船尾,看着这一幕,翻了个白眼,看不下去,进舱去了。
薛采坐在书房中,举灯看着摊在书案上的璧国舆图,朱龙站在一旁,用红笔在舆图上标记了一连串点。
“他们从桃花渡进弥江,先绕了个圈去了这里、这里和这里,然后从白客口拐回,继续走的运河……分别在九个地方停留,我们的人在其中三个地方做出伏击之势,不敌败退。他们应该没有起疑。”
薛采盯着那九个点,喃喃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年,宜王在璧的蚁穴,也太多了……趁机全拔了吧。”
“是!”朱龙应了,却又有些迟疑,“现在就做?会不会节外生枝?”
“现在做,才能让对方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得不忍。”
“明白了。”
“还有……”薛采说到这里,抬眸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绝不能让……”
“让皇后察觉。放心。”
“嗯。”薛采挥了挥手,朱龙便一个闪跃,消失在了房间里。于是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看着舆图,却又似没看舆图,小小年纪的脸上,始终带着萧索之色。
与此同时的恩沛宫中,罗
公公将两张礼单交呈给姜沉鱼,道:“皇后娘娘,这是礼部拟的薛夫人和姜贵人的陪葬单子,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