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将一本甲历推给姜沉鱼,姜沉鱼边翻看边道:“姬家的分支竟会沦落至此……”
“嗯。姬达性子古怪,从不与本家亲近。”
“那姬善和她娘呢?”
“嘉平十九年,汝丘大水,姬善善泅,幸运逃脱,元氏留在观中,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
“对,目前没有查到她的下落。不知她是死了,还是……”
还是被琅琊藏了起来,用作要挟和控制姬善的人质。姜沉鱼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公子、昭尹,还有姬忽,此生悲苦,大半都是拜琅琊所赐,如今又多了一个姬善。
“姬善就这样变成了姬忽?”
“当然不是。琅琊找了二十个替身,姬善最终证明了——她最像姬忽。”
姬善端坐在几案前,看着四周的女童,心中的困惑渐浓——
这是她进姬府的第三天。她被安置在客舍里,一个聋哑老妪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除此外,再没见过旁人。
那两天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爬到树上,望着远处发呆。后来老妪过来咿咿呀呀地拦阻,怕她摔落,她无奈,只好下树,进屋发呆。
老妪见她安分,这才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早崔氏便出现了,她兴奋起来,问道:“找到阿娘了?”
“没这么快。夫人说,你这个年纪,又是达真人的孙女,总不好浪费光阴。从今日起,带你去学堂继续读书。”
崔氏领她坐进一顶没有窗户的轿子,走了半盏茶才到目的地。三间草庐依林而建,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无尽思”。
姬善想,名字起得妙,就是字难看了点,笔力青稚,应是出于孩童之手。
草堂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坐了好些女孩子,正襟危坐地埋头练字。
门口摆着一只半人高的花篮,插着各种花卉。崔氏对她道:“挑枝喜欢的吧。姬府的学堂,为了没有本家分家之别,一视同仁。入学时,每人挑一朵花为号,进得此门,便以花名称呼彼此。”
原来如此,法子不错。现是初冬,难为她们弄来了这许多花。姬善想到这儿,抽出一枝黄花郎。
崔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喜欢此花?”
“嗯。此花消炎抗毒,清热去火,捣碎成油,能治烧伤。”
“你果然喜爱医术啊……”崔氏将花别在她的衣襟上道,“不过此花风吹即散,无法持久。”就这么说话的工夫,上面的白伞状冠毛果然都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花心。也难为之前那个插花之人,将它插进篮中时,竟没有丝毫损毁。
姬善笑了笑:“无妨,反正她们知道我叫黄花郎就行。”
“嗯,进去吧。”
姬善走进门内。
偌大的书房,共坐了十九人,全是十岁左右年纪的女童,不知为何,模样很是相像,如一个工匠手里捏出的泥人:淡眉小口鹅蛋脸,细微处虽有不同,大体却是一样的。
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
若只有一两个像的,也就罢了,全都如此,就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崔氏将她领到唯一的空位上,上面已摆好了字帖,姬善一看,字迹与匾额上的“无尽思”一样。
匾额找孩子写没什么,想必那人身份尊贵。可照着孩童的字帖练字,就匪夷所思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崔氏,问道:“这是谁的字?”
前面簪着石竹花的女童顿时回头,满脸惊恐,好像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一样。而临近的其他人,虽没这么大反应,但从握笔的姿态看,也明显紧张了几分,各个竖着耳朵在听。
崔氏微微一笑道:“有什么疑问先收着,总有告诉你的一天。先好好练字,谁能跟字帖写得最像,便有奖励。”
于是姬善又问:“什么奖励?”
“衣裳首饰吃食……到时候拿过来任你挑。”
“若没有我想要的呢?”
崔氏有点笑不下去了,眼神中露出几分警告之意:“总有你想要的吧?”
“想要什么都可以?”
“到时候再说。”崔氏转身匆匆离去。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姬善用毛笔戳了戳簪石竹的女童,问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石竹紧张地看了眼门窗,才回答道:“到午饭时。”
“一上午都要坐在这里练这个破字?不学些别的?”
“还要学吟诗插花礼仪什么的……吟诗可难了,不但要背诗,还得念得好,声音低了高了都不行……”石竹正在解释,一旁别着牡丹花的女童咳嗽一声,冷瞥了她们一眼道:“夫子说了练字的时候不许说话。”
石竹一听,忙扭身继续练字了。
姬善看向字帖,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字之人必是极爱此文,运笔灵动,带着飞扬之态,跟门匾上的“无尽思”三字有着不一样的风貌,但对方有个习惯:竖笔端正,横笔跳脱,有着藏不住的小心思。
以字观人,应是个表面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姬善看到这里,终于拿起了笔。
“姬善用了三天,便将姬忽的字迹学了个十成十。”
姜沉鱼把薛采搜罗来的两份旧字帖进行对比,确实一模一样。
“九岁。”她忍不住看了薛采一眼,同样的年纪,“比你如何?”
薛采面无表情道:“臣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姜沉鱼“扑哧”一笑。薛采的字,确实比姬忽写得好多了,至于姬善……“姬善原来的字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薛采摇头道。
也是,就算有,也被琅琊销毁了。姜沉鱼拿起另一份字帖——这是姬忽赖以成名的《国色天香赋》,彼时她已十四岁,运笔比孩童时成长了许多,但风格依旧一样:竖极正,横斜飞。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字写成这样已算优秀。可若这字是伪出来的呢?那么写字之人的实力,就有点可怕了……
“她的身形、长相在那群人里不是最像姬忽的,但字迹、声音,以及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行事作风?”
“嗯,比如说插花……”
“你们学习花艺已一个月了,今日堂考,主题‘如意’,一炷香后,我来验收。”女夫子说完便出去了,女童们纷纷插起花来。
姬善盯着花篮发呆。
石竹插到一半,回头一看姬善还没开始,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快插呀!”
“管好你自己,人家的事情少管。”一旁的牡丹不屑道。
姬善笑了笑,没说什么,索性趴下睡了。
一炷香后,女夫子回来,开始点评大家的作品,走到牡丹面前时,微微惊讶。
只见牡丹选了一个木头浅盘,以灵芝和铁线莲凹成如意搔杖的形状,横呈于盘上,枝干上顶了七只桃子,并精心缀了一根盘长结。
“桃果长寿,如意吉祥,灵芝驱邪,盘长结则是恭祝幸福长远!”
女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插花好比绘画,如何在一张白纸上落笔勾线,铺呈意境,抒展抱负,都是学问。而插花比画画更难,一幅画画完就完了,是否悬挂,挂在何处,画者无须多虑。插花,却要考虑花瓶放在何地,献于何人,与周遭景物是否相衬。大家都要向牡丹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