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万万没想到,伏周会下山,并主动来见她。
计划果然永远赶不上变化。
沉默许久后,姬善率先开口道:“如果你是为时鹿鹿而来,我本来确实想带他去见你,但没看住,还是让他逃了。”
透过轿子的纱帘,依稀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彩色羽衣的女子。女子低垂着眉眼,并没有看她。
姬善又道:“我救时鹿鹿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后,第一时间带来鹤城,想交还给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你作对之意,你若不信,可问巫神。”
伏周依旧没有看她。姬善想,她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于是她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诚恳些:“我一直想见你。我变化极大,你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是……这个,是你给我的,还记得吗?”
姬善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抖开来,递垂到帘前。
那是一根孩童用的披帛,年份已久,原本的朱红淡化成了浅红,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褐色的血渍。
正是当年十姑娘用来救小姬善的那根。
轿中人终于动了,伸出一只手,接住了披帛。
手纤长,却戴着彩色丝织手套,看不到任何肌肤。
姬善暗暗皱了下眉。
那只手连带着披帛缩了回去。伏周低着头,似在仔细打量披帛。
姬善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十分漫长,漫长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是她吗?是不是她?
“若是她……就好了。”风吹庭院,恍如叹息。
风小雅自嘲地一笑,道:“但我知道,她不会的。”
秋姜只会希望他快点跟江江在一起,又怎会来阻止?
茜色问:“那是谁?”
“也许……”风小雅朝喧闹声的来源处望去,道,“是巫神的意思吧。”
茜色面色微变。
扑通、扑通、啪!
心跳声被打断——披帛被扔了出来:“不是这根。”
姬善笑了,从怀里取出另一根,同样陈旧的红色披帛,但没有血渍:“拿错了,是这根。”
戴着彩丝手套的手再次伸出来,将这根拿走,然后道:“不是拿错,而是试探。”
“你当年叫十姑娘,我总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伏周。”十姑娘当时十二岁,被听神台的长老接走,很美貌,不爱说话,身份尊贵……巫族当年纳新的巫女里,全部符合这几个条件的,只有伏周一个。
伏周沉默了一会儿,道:“现在确认了?”
“嗯。”
“想做什么?”
姬善转身走到门口,把喝喝叫过来,再带着她来到轿前,道:“巫术可能医治她?”
一根玉杖从轿子里伸了出来,杖身乃是一整块白玉雕成,用五色宝石拼嵌出一个耳朵图腾,杖头还挂了一个银制的铃铛——正是伏周的象征。
玉杖轻轻点在喝喝的眉心上,带动铃铛“叮”了一声,又清又脆,说不出地空灵好听。喝喝睁大了眼睛,很不安,但没有动。
十息后,玉杖收回,伏周道:“不能。”
姬善失望道:“为什么?”
“她不信巫,神术对她无用。”
“也就是说,想要治病,就得先信巫神?”
“对。”
姬善的目光闪了闪,俯下身子盯着帘内的伏周道:“那么你呢?你信吗?”
此言一出,门口两个低眉敛目的巫女顿时激怒,双双拔出竹杖冲了进来,道:“放肆!”
“退下。”伏周淡淡道。
巫女们恨恨地瞪了姬善一眼,退了出去。
姬善表情丝毫不变,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信巫神吗?”
茜色冷笑起来,道:“巫神?巫神是这世上最恶心之物!”
“哦?”风小雅淡淡道,“据我所知,胡九仙当年可是带你去过巫神殿测命,巫神说不错,他才放心让你服侍胡倩娘。”
茜色一僵。
“数月前的快活宴,本不许火相者上船,巫神赐符于你,你带着护身符,才得以上船。”
茜色又一僵。
“这些年,你用你的医术治好了一些病,但也治坏了一些病。那些人本要找你麻烦,但巫神说那是他们的命数,非药石能救。你的名望这才得以继续保全。”风小雅注视着却扇上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你受了巫神这么多恩泽,本该感激。”
茜色再次冷笑道:“恩泽?若我当年没去幸川,这一切,我本无须经历,这份恩泽,也就无须承受。”
这下,轮到风小雅一僵。
他轻轻地、低低地,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道:“所以,你……是不信巫神的?”
伏周沉默片刻,一字一字道:“我必须信,我为此而生。”
姬善眼中的探究之色淡去,变成了另一种复杂情绪,她慢慢地直起身子,道:“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嗯。你不需要我救,是我自作多情。”姬善笑了笑,露出几分顽皮之色,道,“但想来你不会怪我,毕竟我是一片好心。”
伏周“嗯”了一声。
“看你模样,病应该也彻底好了。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帮你抓时鹿鹿?”
“不必。”
“那我如何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不必。”
“不行,我这个人不愿欠人恩情,不还上睡觉都不踏实。我都惦念了十五年了,你就说件什么事,我给你办了,就当两清了,可好?”
伏周想了想,从帘后伸出手,彩色的手套上,躺着一朵五色斑斓的花。
“这是?”
“铁线牡丹。听神台的。”
姬善连忙接过来细细打量,果然与普通的铁线牡丹不同,花瓣更繁,花色更艳,散发着一股幽幽清香。
伏周又递了一个瓶子出来,不过手指长短,十分精巧。
“这又是?”
“巫毒。”
姬善扒开瓶盖,里面是种白色粉末,没有特殊气味。
“你要我做什么?”
“研制解药。”
姬善一怔,继而恍然,道:“时鹿鹿说他知道巫族的一些隐秘,其中就包括……这个?”
“时鹿鹿的母亲阿月本是内定的继承者,但伏极临终前发现她的背叛,赐死了她。伏极自己也力竭飞升,没来得及告知解药配方。”
“时鹿鹿知道?”
“是。但他绝不会说出来。如今解药已不多了。你若真想报答我,便试着解一解吧。”
姬善盯着瓶子和花,明眸流转,微微一笑道:“没问题。”
伏周晃了下玉杖,门外的巫女进来抬起软轿。擦身而过的瞬间,姬善突升起一股冲动,想要掀帘看一看伏周的模样,但手指动了一下后,又生生停住。
她眼睁睁地看着软轿走出去,下了楼,消失不见。
吃吃连忙冲进来道:“善姐善姐,原来你认识大司巫啊?你跟她怎么认识的?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姬善比了个“嘘”声,吃吃只好停止了询问。
姬善走到窗边,正好看到伏周的软轿抬出客栈,所有人都跪下参拜,口中齐呼:“大司巫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