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离开姬家回到各自家中的女童们,都过得很惨,无一例外。”薛采将厚厚一本资料递给姜沉鱼道。
姜沉鱼翻看了几页,拧眉沉思道:“姬善不过九岁孩童,卷入局中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救助他人?不能以此就判定她不够善良吧?”
薛采的眼中似有笑意,静静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姜沉鱼见他这副模样,若有所悟,当即继续翻看资料,在其中一页上,找到了一个标注,标注的笔迹十分熟悉。
“姬忽……不,这是姬善的字!她看过这份资料?这不是你查到的?”
“这是她这些年派人探查后记录成册的。”
“她查那些女童做什么?”
“不知道。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她有关注那些女童此后的人生,却没有对之做出任何干涉。比如,其中一个女童嫁人后活活被丈夫打死,她派去的暗卫就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
书册上唯一的一个标注,就是针对此事的。
“石竹婚后三年生三女,受夫家苛责,腊月初八,夫醉酒归家,伊捧粥解酒,夫嫌粥烫,虐打之。一炷香后气绝,草席裹尸,匆匆葬于荒郊。不月,夫另娶。”
姬善标注道:“蝼蚁。”
姜沉鱼想,这可真是高高在上、充满了轻蔑和傲慢的两个字啊……
“姬善喜爱医术,琅琊出于某种考虑没有阻止,无眉神尼真的教导了她两年医术。此后十一岁到十七岁那几年里,她经常携婢女和暗卫出门,见到病人偶尔会施以援手。”
“可外界未曾听闻姬忽善医。”
“三个原因:一,她只救感兴趣的病人,出手的次数并不多;二,她行医时用的是‘善娘’的称号;三,她的水平忽高忽低,常医死人……”薛采说到这里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才道,“她跟卫玉衡,便是那么认识的。”
姜沉鱼的心“咯噔”了一下。
卫玉衡,一个午夜梦回时恨不能食其肉挫其骨却又出于种种原因无法对他轻举妄动的人。
“大小姐,前面有个人哎!”婢女对着车窗外看了好一会儿了,转头兴奋道,“如此暴雨夜,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上,是不是鬼呀?”
“你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姬善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琢磨着手里的医书,回答得漫不经心。
婢女又观察了一阵子,道:“大小姐,他好像受伤了,脚一瘸一拐的。”
姬善的眼睛顿时一亮,放下医书道:“我看看!”
帘子一掀开,风雨扑面而至,冻得她立刻打了几个喷嚏。暴雨如泼,山路崎岖,原本是看不见什么的,但那人手里的红伞过于醒目,就成了风景。
姬善吩咐车夫:“加速。”
马车“嗒嗒嗒”,踩碎一地湿泥。
距离逐渐拉近,那人的模样便越发清晰了起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穿着紫衣,撑着红伞,右膝盖似受了伤,无法弯曲,走得一瘸一拐。
姬善出声喊他:“前面的小郎君……”
少年没有停步,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姬善提高声音道:“叫你呢,玉树临风的小郎君。”
少年走得更快了。
姬善笑唤道:“如此雨夜,相逢有缘,我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追上少年,车灯晃动间映亮了对方的脸,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剑眉星目,唇若涂脂。
“打搅了。”姬善“唰”地放下车帘,坐回榻上。
婢女奇道:“大小姐?你不是要给他治病吗?”
姬善捂着胸口道:“治不了呀。”
“为什么?”
“他太好看了,我光顾着看他,没心思看他的腿呀。”
婢女无语。
然而这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紫衣少年的耳中,他终于停了下来,皱眉看向马车问:“你们是大夫?”
“不是不是。只是我家大小姐恰好会看病。”
少年目光闪动,忽立定,抱拳行了一个大礼道:“那么能否请小姐为我……”
“不行不行,大小姐说没法给你看病!”
少年停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为我的朋友看一下?”
“你的朋友也病了?”
“是。就在距此不远的庙里,我正准备进城找大夫。”
“你自己的腿都这样了,还为朋友找大夫……”婢女顿生敬意,扭头对姬善道,“大小姐,帮帮他吧!”
姬善低声说了句什么,婢女忍住笑,探头问少年道:“你朋友跟你一样好看吗?”
少年僵了僵,才道:“很好看,但……是女的。”
姬善又低声说了几句,婢女出来摇头道:“哦,我家大小姐说她最见不得美貌男子心有所属,更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不能帮忙治你的心上人。”
少年气得额头青筋跳了几跳,咬牙道:“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真的?”
“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庙怎么走?”马车里,姬善淡淡道。
庙离得很近,就在半里外,看起来东倒西歪,破落不堪,已荒芜了许久。
少年将马车引到此地,便先一步冲进去了:“欣欣,我回来了!”
婢女在车中早早准备好了包袱,见状道:“大小姐,咱们快走吧。”
姬善懒懒道:“急什么呀。等着,让他来求咱们。”
这时屋里传出少年的惊呼声:“欣欣!欣欣你怎么了?你们快来看看……”
婢女立刻就往车下跳,姬善本伸手要拦的,没来得及,眼看婢女也冲进了庙内,她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下车。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翁,忽开口道:“这里是糊涂林。”
“我知道。”姬善“唰”地撑开伞,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庙内生着一堆火,火旁铺着稻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躺在上面。少年六神无主地抱着少女,扭头向姬善求助道:“求求你救救她!”
婢女手脚麻利地把包袱打开,取出银针垫子和纸笔道:“别急别急,我家大小姐医术很好的!你朋友肯定没事!”
姬善撑着伞,却远远地在门口处立定了,道:“好脏的地方,不想进去了怎么办?”
“大小姐?!”婢女震惊地回头看着她。
姬善吸了吸鼻子道:“而且你有没有闻到?好臭。”
“大小姐!”婢女有点急了。
“好啦好啦,我来啦。又不是你朋友病了,你这急公好义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姬善把门合上,把伞收起靠在门旁,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少年怒视着她,却又有求于她,只好强忍怒意道:“还请小姐为她看病。”
姬善扫了他怀里的少女一眼,少女容貌秀丽,披散着一头乱发,看上去非常虚弱。姬善道:“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她走过去,跪坐在婢女铺好的垫子上,抽出一根银针,在火上淬了淬,刚要往少女脸上扎,原本双目紧闭气息荏弱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紧跟着,从稻草里抽出一根草绳,三两下就把姬善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