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背对着她,在池中沐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灼若芙蕖出渌波。
令人联想到子建笔下的洛神。
姬善的眼神恍惚了起来,越发地悲哀了。
她迟迟不动,那人便笑了道:“过来。”
姬善有些僵硬地走过去,绕到前方。白雾萦绕,水漉美人,原本应是香艳至极的一幕,却因为那个人的脸,变得愁云惨淡。
姬善盯着那张脸,心中一遍遍地想:妖孽啊,妖孽……
她第一次见他便知道他是个妖孽,有两种截然不同
的面貌,却始终没有正视这一点,放任自己跟他产生交集,一次次,最终变成了不死不休的羁绊。
对方看着她,唇角上扬,笑得很开心道:“有这么震惊吗?难道,秋姜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就是伏周?”
赫奕安安静静地平躺着,眼上的布条被风吹得飘啊飘的。他伸出手抓住丝带一端,再松开,再抓住。
“陛下很自得其乐嘛。”一个声音从楼梯处悠悠传来。
赫奕淡淡道:“苦中作乐呗,不然还哭吗?”
“陛下分明是高兴。”
“哦?朕为何高兴?”
“你今日本做好准备一死,结果对方却手下留情,只要你的眼睛……你不高兴?”
赫奕叹了口气道:“他那是留着我的性命慢慢折磨呢,哪里是手下留情?反倒是你那边……行不行啊?我看今日你那位替身全场发呆,毫不作为。”
“我不知道。她曾经是我的替身,服从我娘的安排。我本人,却是使唤不动她的。”来人缓步走到榻前,一身宫女装束,五官平凡,本是看过即忘的,但伴随着她的说话、动作,越来越鲜明,而当她伸展身体慵懒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时,便让人觉得这世间再没人比她更配坐“美人”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巫女口中去了宜璧边境的秋姜。
“你告诉她时鹿鹿的真面目了吗?”
“当然。”
“你怎么告诉的?”
“秋姜送来的饭食,都会放些花
草做点缀。其中姜花,出现过六次。”浴池中,时鹿鹿凝视着姬善,微笑道,“第一次是茯神粥;第二次是送酒那天的四道菜;第三次,便是火炙鹿肉——加起来,‘茯(伏)粥(周)酒(就)四(是)鹿’。”
确实如此。秋姜用独有的暗号向她传达了讯息——伏周,就是时鹿鹿。所以她才问时鹿鹿,如何得到《宜国谱》。时鹿鹿回答《宜国谱》记在他的脑中。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这会是比秋姜得到《四国谱》更难的一件事。因为,秋姜可以用假死骗得如意夫人心软。可她,身中情蛊,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掌控中,甚至连谎言都说不得。她,是骗不了时鹿鹿的。
“你既已察觉秋姜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为何还放任她离去?”
“因为她对我不重要。重要的,从头到尾——只有你。”时鹿鹿眼瞳深深,如雾中的星光,隐隐闪烁。
“伏周是女人。”
“是。”
“而你是男人。”
时鹿鹿眨了眨眼睛道:“你看过我的。”
“怎么做到的?”
“你忘了,我说过,我会变茧。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是一只茧。”
“我查过很多医术,都没有找到出处。”
“那不是医术,是巫术——巫蛊中的化茧术。”
“阿月生的是个皇子,小名小鹿,秘养在外,但她也知道,如意夫人随时会对小鹿下手,而我父未必保他。她想了很多办法,最后
,宣称皇子夭折,其实偷偷将小鹿交给信任的下属抚养,并且以丫头装束示人。所以,小鹿从小就是当作女孩养大的。她还将一只蛊种入小鹿体内,如此一来,母子二人心有感应,她能操控这个孩子。”
秋姜皱眉:“可茜色告诉我,时鹿鹿体内的是蛊王。”
赫奕盘腿坐起来,也许是因为目不能视,他的心反而变得很平静,能很平静地述说过往:“一开始,那确实是一只普通的蛊虫。但是,小鹿十二岁时,伏极发现了他的存在,下令追杀。阿月为了保护儿子,反杀了伏极,从她体内挖出蛊王,并将蛊王封存,伪造神谕,宣称汝丘有个女童,是大司巫的继承人……”
“伏极那时已老了。人一老,就会变得多疑。我娘利用她的多疑铲除了很多对手,把她的身边人全换了。历任大司巫都不饮酒,我娘以酒蒸鸡,骗她吃鸡,她吃了一只果然醉了。我娘从她体内挖出蛊王,封于冰中。巫女们按照神谕去了汝丘,把我接回神殿。我这才第一次真正地见到她。”时鹿鹿低头看着水中的影子,据说他的眉眼五官很像娘,所以每每照镜子时他就会想,娘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因为背叛和碰触了蛊王,受到反噬,等我到时,她的脸已烂了,只有一头长发,拖在地上,美极了。她朝我伸手,问我怕不怕,我摇头,她便摸了摸我,说——好
孩子,娘要保护你,你会活下去,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
时鹿鹿说到这儿,抬头看姬善,水汽氤氲中,姬善的脸庞也很模糊,但她的头发是那么美,跟娘一样美。
“她把蛊王塞入我口中。她让我别怕。她说我一定能活下去。”
蛊王入体,也许是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也许是出于对人类的愤怒,开始吞噬一切。而他体内那只普普通通的蛊,为了求生不得不反击。它们在他体内打架。他痛得死去活来,几度窒息昏迷。
迷迷糊糊间,有一双手始终在温柔地抚摸他,再然后,又一只蛊被喂入他体内。
那是他体内小蛊的妈妈,原本在阿月自己的体内。
两只蛊一起对付蛊王,最后,蛊妈妈用自己做诱饵牵制住蛊王,让小蛊从后方给予了蛊王致命一击。
它吃掉了蛊王,也吃掉了蛊妈妈。最终,它成了新的蛊王。
它们在他体内决出了胜负,也把他弄得千疮百孔,垂危濒死。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
新蛊王为了自保活命,吐出了一层层的丝,把他缠裹了起来。他变成了一只茧。
茧子里的世界是黑色的,他听见娘在茧外对他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宜的大司巫,你叫伏周。伏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等我再从茧里出来时,体内的伤全好了。自那后,没有巫女敢违抗我,我能用体内的蛊王轻易操纵她们,让她们认为我
是女子,让她们认为我无所不知。”
姬善咬唇,重复了一遍:“你就是伏周,伏周就是时鹿鹿……”
“是。”
“可你说你被关了十五年……”
“是。”
“这说不通!”
“这能说通……”时鹿鹿的眼神温柔极了,而当他这么温柔时,像极了一只我见犹怜的小鹿,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他。
“也许是因为太过痛苦想要忘记,也许是因为新蛊王的诞生……时鹿鹿在茧中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带着时鹿鹿的痛苦被尘封;另一半作为伏周继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