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是个大好人,好人意味着无趣,她的温柔换得帝王的一时感动,但换不来永远钟情。尤其是——后来,曦禾夫人出现了。
场景瞬息变化,从红彤彤的婚房变成了一座桥,一座非常雄伟壮观的桥,共有七个桥洞,汉白玉栏杆,横卧湖上,如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
她想了起来——这是洞达桥。
曦禾被临幸后的第二天,一顶彩色飘带的软轿把她从普通宫女的住所里抬出来,抬过此桥,从此成了人上人。
而当时,桥旁宫女、侍卫、太监、嫔妃,全都看呆了。
一个小宫
女看得太入神还掉进了湖里,引为笑谈。
她跟婢女们泛舟湖上,也远远地看到了那顶轿子和轿子里的人,吃吃嘴里的莲子一下子蹦出去,喷在了她脸上。
“啊,我看到仙女了!”吃吃痴痴地说道。
她把莲子从脸上摘掉,也叹了口气道:“那张脸,应该长在我脸上啊。”
看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贵嫔也会羡慕别人的美貌。”
“你不懂。这张脸长在姬家大小姐身上,是锦上添花,长在一个贫贱女儿身上,是虎蹊之肉。”
“啥意思?”
看看解释道:“谁都能来啃一口,最后被饿虎吃光的意思。”
“不会!”吃吃却是信心满满地道,“她都已经成了陛下的女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她表面呵呵,心里叹息。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曦禾。
上一次见,是去年开春,她跟走走偷溜出宫去鬼市。所谓的鬼市,是城西南角的一处落魄之所,三教九流聚集于此,五更天摆摊,天一亮就连人带摊一起消失。因为没有灯,只有一点黎明前的薄光,买卖双方形如鬼魅,故有此名。
那地方鱼龙混杂,偏偏能弄到不少稀罕药物,她偶尔会去看看。
还没到鬼市,却先看见了姬婴。乍一看,以为看错了。连赶车的走走也觉得自己看错了,扭头道:“大小姐,我好像看见公子了?”
“没错,是他。”
“可是……他、他居然没穿白衣!”
姬婴没有穿白衣,没
有带下属,出现在了鬼市。
直觉告诉她不要多管闲事,但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她跳下马车,独自跟了上去。
其实她有点怕,因为此时的姬婴已经知道她不是姬忽了,很可能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可是,姬婴穿着红衣!
他居然穿着红衣服!
换作任何人,都会想看一眼的!
她不懂武功,但擅长控制呼吸,又保持好距离,因此一时间,姬婴没有发现。
姬婴在黑市旁的一条巷子旁停下了。
她立刻俯下身,假装去看一名商贩摊前的货物。
过不多时,一个少女从巷子里跑出来,翩跹如蝶般停在姬婴身后,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一向耳聪目明的姬婴,竟似不察,被她蒙了个正着。
少女咯咯一笑道:“猜猜我是谁?”
她想世上竟有如此无聊的问题。
而如此无聊的问题,姬婴公子答得很认真:“听声音,你应该十五岁左右;帝都口音,家住此巷中;能捂到我的眼睛,说明不矮,大概六尺以上;手指很细,说明很瘦……嗯,手上有面粉味,刚做过面条?我猜——你就是传说中做面一绝的叶夫人家的……”
他每说一句,少女便回应一声:“对对!”
“婢女?”
少女听到最后的答案,娇嗔道:“什么呀!我娘才没有婢女!我也不是婢女!”
姬婴笑了笑,又道:“你的声音像我儿时念书时听到的钟声,一响就意味着功课完毕欢愉来临;你的手指像我蹒
跚学步时递过来的那根竹杖,握住它就能抚平心绪不怕前行……”说着,他转身,拉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而你,像梦境时出现的那朵花,在树枝上,在春风里,在我眼前,也在我心底。”
少女的脸腾地红了,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
再然后,少女用粉嫩的拳头捶了一下姬婴的胸,道:“油腔滑调的小红!哼!我和了一夜面,累死了,走不动了,背我!”
姬婴竟真的弯下腰把少女背起来,慢慢地离开了此地。
远处的姬善目瞪口呆。
震惊过后,涌起发现了秘密的欢喜:姬婴啊姬婴,原来你也有弱点啊。
一年后,他的弱点出现在了洞达桥。
姬善再次看见姬婴跟少女站在一起,相望无言。
少女梳起了头发,穿着华衣,已不复之前的贫寒模样,神色间也满是不耐烦,冷冷道:“不说话?那我走了。”
姬婴挪了一步,拦住去路,终于开口道:“若你愿意,我送你离开。”
“离开?去哪儿?”
“唯方大陆,不只图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少女冷冷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小红啊小红,你可真是自私啊。”
姬婴低垂着头,他一直是个风华绝世之人,可这一刻,如蒙尘灰,暗淡无光。
“你违背诺言,弃我不顾。如今看我时常在你面前晃悠,又觉碍眼,这才想把我送走,送得远远的,对不对?”
姬婴定定地看着她。
少女勾起唇角,笑得又妩媚又刻薄:“我偏不走。我偏要留在这里,我要让你每次进宫都能看见我,我要你每看见我就愧疚、难堪、心虚!这,是我今后活下去的意义!”
姬婴的眼中一下有了泪光,唤她的名字声音长长:“曦禾……”
“叫我夫人!”少女如是道,“跪我!”
天地苍茫,万物萧索。
姬善远远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洞达桥,看着那个永远挺拔犹如松柏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跪了下去。
曦禾就那么倨傲地昂着头,接受着他的跪拜,幽幽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和他。”
那个他,指的是昭尹。
一年后的一天,昭尹思虑重重地来找姬善,也不说话,在屋中踱来踱去。她径自在旁捣药,完全不理会。
一个下午过去,当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被夜色吞噬时,昭尹的脸也被阴影覆盖。而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曦禾夫人有了身孕。”
她不以为意地随口道:“恭喜。”
“朕还年轻,对吗?她也还很年轻。”
“所以?”
昭尹走到她面前,压下她手中的药杵,令她不得不看向他,道:“朕已万事俱备,就差东风。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来,你说,会是朕的东风吗?”
她想:啊,真有意思。初识时那个还会因为发妻生病而惴惴不安的少年颖王已经不见了,短短两年,他就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无不可
利用之物,无不可利用之人。
“那要看陛下想怎么借这股风。”
夜更深,屋内没有灯,昭尹的脸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迟疑又清晰地响起:“朕、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