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生得恰到好处的儿子,便是他如今的爱子——齐宣正。
且说这齐宣正,生来就比他那命途多舛的早夭兄长顺遂。
狸儿当年,齐慕先官职低微,前途渺茫,即使有固定的俸禄,也只是简单糊口,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而齐宣正出生还没多久,齐慕先就成了救圣的大恩人,天子赏赐无数,又为他铺平升官大道,齐家忽然就阔绰起来。
齐慕先好不容易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当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他当年养狸儿,总想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最好是他幼时羡慕的那种书香门第谦谦君子,所以他虽然宠爱孩子,可平日里对狸儿教育也苛刻。
后来狸儿病死,齐慕先悔不当初,只恨狸儿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光一味催他读书上进,连如此短暂的人生,都没能让狸儿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于是有了次子,齐慕先痛定思痛,变得和蔼宽容许多。
他当然仍旧亲自教导齐宣正,只是不再一味当个严父,有时小孩子爱玩爱闹,他也随他,齐宣正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他更是掘地三尺,都要给他寻来。
不过,齐慕先很快就发现,齐宣正的才智不如狸儿。
这小儿子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仅仅是中人之才,但与当年聪明伶俐的狸儿一比,便差异强烈。
狸儿教一遍就能会的字,这小儿子正要学三遍。
狸儿听一遍就能领悟的道理,小儿子怎么想也想不通,倒后面还会不耐烦起来。
齐慕先难免有些失望,但想想狸儿那般聪慧,命数却不佳,早早便没了性命,或许愚钝一些但能富贵长命,未必不是美事。
于是,齐慕先对齐宣正,倒没非逼他硬学。
只是,齐宣正念书上的平庸平日里还没什么,真到科举上,就开始碰壁。
他毕竟得到父亲齐慕先的言传身教,学识还是有一些的,童试乡试都顺利通过,那乡试考官为了讨好齐慕先,还主动将齐宣正评为解元。
可是,等到省试,齐宣正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他九年连考三回,却三回都没中!
齐宣正才智平平,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从小受尽夸赞、顺风顺水,怎么会到春闱上,就近十年都考不过呢!
齐慕先见了,也有点着急。
却说齐慕先对功名这件事,是有些执念的。
他自己是靠读书科举改变命运的,深知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对此也看得比别人重。
靠他的地位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难,但总不如走科举来得名正言顺,而且一个没有功名的官员行走在官场上,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会认为对方是“考不上”的人,微妙地低了一头。
再者,他当年科举,拿的是第四名,离进一甲,只有一名之差。
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早早就将一文不值的考题卖出去,换成了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将名次也当作人情,送给想要讨好拉拢的权贵之子。
至于殿试……先帝之父早早就沉迷于清修,根本无心看卷子,全都交由官员代选,朝中重臣有商有量,也就将前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才学,他真正输的,只是权势。
齐慕先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如果这才是这考试真正的规则,那么,现在,该轮到他赢了。
无论是他本该有的荣誉,还是凭狸儿的聪明本应得到的名次,现在在齐宣正身上都应得到补偿。
这都是他凭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努力得到的。
如果有人要怪,就去怪自己不会投胎,没有分到一个好爹!如果有人不服气,那就像他一样爬上来,然后去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已经为齐宣正做好了全部准备,接下来只要再参加一场殿试,他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状元,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现在,在他面前,已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齐慕先剪下一根多余的枝叶,将常青树修得整齐干净。
他笑了笑,又去找其他可以修剪的位置。
正当这时,一个家仆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道:“老爷,不好了!”
齐慕先悠然而从容,问:“什么事那么慌?别着急,慢慢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家仆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不敢悠哉。
他急道:“老爷!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渔夫从河中打捞上来三尾金鲤鱼,且那三尾金鲤鱼身上还分别三个字,合起来竟是一句‘状元王’!
“现在梁城里全都传疯了,说是今年的状元郎,将来说不定是要称王的!”
齐慕先手一抖,将本该修齐的盆栽,剪出一个难看的尖角来。
第六十章
茶楼二楼雅间, 谢知秋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市井中人的反应。
谢知秋此一出金鲤之计, 实则是在赌。
她赌齐慕先与皇帝之间, 并不真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情同父子。
她赌皇帝并不会像传闻中那般,毫无芥蒂、毫无底线地信任齐慕先。
小皇帝当年身上两座大山, 一座是太后, 一座是齐相。
齐相帮年轻天子搬走了太后这一座大山, 自己却还不肯挪窝。
既然天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专权都难以容忍,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齐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齐相一起表演圣君贤相,极有可能是因为齐相手上的筹码太多, 要处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 且铲除齐慕先能获得的好处,尚且比不上留着齐慕先能获得的价值。
齐慕先对天子而言,就像一只擅自进他家里吃饭的大棕熊。
这棕熊看着很碍事, 也令人害怕,可是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两人偶尔还可以合作对付对付外来的强盗, 如果他执意赶这只熊,自己反而可能会受伤。
故而天子可以暂时忍受对方住在自己家里,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给他吃, 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里下崽养小熊。
然而,对一国之君而言, 绝对不能冒犯的底线, 就是君权。
一旦棕熊触及到这个最核心的力量, 就相当于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于在家里吃饭当个食客,倒要杀了他这个原主人, 真正掌控这座房子了。
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会受伤,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这已经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须与对方鱼死网破不可。
谢知秋放出的这三条金鲤鱼,就相当于往这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扔一块硬石头,一下子砸了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