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
谢知秋。
这个称呼出现在脑海中。
外人没法知道太多深闺姑娘的事,但他先前也听说过名士甄奕收了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女孩作弟子。
这件事实在稀奇,甄先生在学生中口碑又很好,他们在外面的书斋内已经议论过很多轮了。
他知道很多同窗都异常好奇谢小姐的长相,还有人起过偷溜进内舍看看的念头,只是学正管得严,这种计划大多夭折,他们中途就都被抓住赶回去了。
萧寻初之前也并非完全没见过谢小姐,偶尔有几次,他在花园和书斋外瞥到过谢小姐的身影,只是对方多戴帷帽,根本看不清楚。
可此刻,对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眼前,两人不过一窗之隔。
萧寻初慌乱至极,自觉犯错,本想道歉,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道:“你手上那一子应该落在东五南十一路,十五步内,必斩敌之大龙。”
谢小姐闻言一顿,低下头,真依他所言去看棋盘。
萧寻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只觉得莫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以往他与其他同窗之间玩闹也会有争强好胜的情况,可今日似与先前不同。
他不是想赢对方,只是想表现得自己很聪明。
可是过了一会儿,谢小姐皱起眉头,淡淡地反驳:“不,走东四南十二路更好,棋更活。”
萧寻初下意识地争辩道:“东五南十一路赢得比较快,局势也比较稳。”
“不,这样走有破绽,会死局。”
“可以的,我有方法,必能活棋。”
“不行。”
“可以。”
两人一来一往,居然吵了起来。
谢知秋看似清冷,实则要强,她平日里就听多了什么男子学东西快过女子、男子思考更为理性的论调,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有个少年跑来和她较量棋术,她当即便起了好胜之心。
谢知秋一定,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中,将两碗一调,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进来,我和你下完这局。”
第十一章
两刻钟后,谢知秋手执白子落盘,杀得落花流水,区区十二手之内,便堵死黑子所有活气。
谢知秋收手放在膝上,后背挺得笔直,闭目淡然道:“你输了。”
萧寻初出神地垂首盯着棋盘,好像尚沉浸这一局棋中。
谢知秋偏头看对方的反应。
两人先前争吵过,她担心对方会恼羞成怒,在心里斟酌着应对方法。
然而,约莫半刻钟后,面前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竟全是豁然开朗的笑意!
“好厉害!”
他毫不吝啬夸赞。
少年看向谢知秋,嘴角弯弯带笑,一双桃花眸睁得清亮,眼底有明光熠熠。
他道:“原来还有这种思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棋下得真好!”
谢知秋看着对方率直的笑脸一怔,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这人跟她吵归跟她吵,却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谢知秋肩膀一松,原本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那少年还饶有兴致地钻研着棋局,他说:“若是先前我先下在这里的话……不,这样的话,你从侧面进攻仍是无活路,那若是走这里……”
谢知秋见他想得专注,没有打扰,反正这一局棋也下完了,她就自顾自转到一旁,低头取了书看。
萧寻初本在研究那盘棋,由于太过投入,全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里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谢小姐的模样倏忽又映入眼帘。
斜光之下,她斜倚在窗边读书,乌发与赤色发带落在肩上,长睫低垂,面容沉静,如仕女画一般。
萧寻初以前不太清楚女孩子该是何等模样,但今日这般画面映入眼底,从此他再看到女子一词,想到的,都是此刻的景象。
萧寻初的视线落在女孩手中的书卷上,只见其书名为《东观汉记》几个字,像是史书。
在少女身侧,高低不一地堆放着各类书籍,看书名有《太平寰宇记》、《事文类聚》、《证类本草》不等,居然从史学地理乃至药学都有涉猎,其中不少都是晦涩难懂的厚重大书。
萧寻初暗吃一惊,道:“这些都是你看的,而且你能看得懂?”
萧寻初大致知道,谢小姐应当比他小上一两岁。
谢小姐住在内院,可是她脚边这堆书,难度和广度却远超他们这些外院的学童。
谢小姐扫了他一眼,回答:“有甄先生给我看的,也有从书库里借来的。我不是全看得懂,看得懂就看,看不懂或不感兴趣就放下还回去。”
尽管谢小姐这样回答,但萧寻初看到桌上厚厚的手记,直觉她多半看得懂得多,并非是装样子。
萧寻初一向不太坐得住,也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聊乏味,可是这谢小姐居然能长久地坐在这里,也不嫌看这些书枯燥。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许钦佩来,不由自主道:“你真厉害……”
说着,他不禁上前一步,想去拿谢小姐手边的一本书册。
这时,忽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见屋内除了谢知秋居然还有别人,大吃一惊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萧寻初立即缩了手,回头见来人是李雯,忙行礼道:“李师母,抱歉,我……”
李雯认出萧寻初。
她知道外院那帮小子总对住在内院的谢知秋好奇,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溜进来,立即将萧寻初当作屡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未经允许擅入内院,绝非君子之行!还不快出去!”
萧寻初其实并非刻意闯入,更像误入,但他居然没有辩解,反而面红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只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谢小姐是谁,可谢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头,说:“谢师妹,我叫萧寻……”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简,作势就要赶他:“还不走!”
萧寻初自知理亏,忙不迭跑了,只是跑到长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遗憾——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他认识谢小姐,谢小姐不认识他。
这样好像不公平。
另一边,李雯将小学童赶走以后,双手往腰间一插,嫌弃道:“真是。”
谢知秋则望着棋盘上那盘大局已定的棋。
她记忆力很好,记事以后,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记。
那少年没把名字说全,可光听一半,她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来白原书院之前,父亲曾对她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与谢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个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前武将之子萧寻初。
谢知秋又看了眼棋盘。
好像……
这人也没有父亲说得那么粗野。
谢知秋在心里给那少年定了个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书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
次日,书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