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留了沓钞票,平淡地说:“不用找了。”
——那是他本能里的漠然与傲气。
那沓钱挺厚,师傅见多识广,一摸就知道那年轻人多给了不少,
师傅犯了嘀咕,又看看那个从后备箱取行李的高个青年,女孩不在时,他的气场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算是奇观。他想。
-
……
复读的条件,不可谓不艰苦。
余思归只觉自己生命力和战斗力都挺顽强——毕竟已经完全适应了复读生活,她在人山人海的公用卫生间里抢到了个水龙头,洗漱完毕,心里诅咒了上厕所不冲留着吓人的混蛋女的……和必须跟拉屎怪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宿舍生活十万句,然后回到了寝室。
“我会狠狠地贴一些大海报。”
龟龟愤怒地宣布:
“不冲厕所的人类是一定要遭报应的!”
她们宿舍里统共八个人,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对拉完屎不冲厕所的坏女人的指责……
指责完毕后大家十分默契地闭嘴,思归拉开凳子坐在桌前,开始肝睡前的最后一套卷子。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北京了?」
头顶白炽灯嗡鸣,一个念头忽然走马灯般闪了过去。
余思归灯下写着化学,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手机。
——那是思归和外界唯一的联系途径。
手机此时就放在桌子一角,为了省电而关着,屏幕漆黑一片。
“……”
“现在几点啦?”思归看着黑漆漆的手机,忽然问。
室友看了下手表,回答:“晚上十点半。”
那盛淅应该已经到北京,可能都快到学校了。
思归心中滋味很难言说,狠下心,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卷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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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思归写完作业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
宿舍里黑咕隆咚,但舍友被窝里仍亮着冥冥的光,读高四的人大多十分勤奋,有些室友能肝到凌晨一两点钟,思归则不喜欢把自己逼得这么狠,一般十二点就收手了。
然而归归往枕头上一栽就知道今天又是失眠一夜——
那感觉太熟悉了,躺在床上居然想吐。
睡不着。
果然前两天就是虚假繁荣……呜呜,归归碰到枕头的那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晓得自己的一夜安眠又要泡汤,眼眶饱含失眠的泪,心想再这样下去就要请假去医院开安眠药了……
但她没有安眠药,只能痛苦地给手机开机。
手机在夜里亮了起来。
余思归总感觉盛淅给了她无谓的希望,但心里也清楚,他估计已经给自己发了微信。
同时,思归清楚地知道,他今天晚上如果发的消息不多,她看到就会难受——那是一种博弈心理;而他如果今晚汇报了许多事物,归归则会越发地对他抱有期待。
——去期望一个人的到来,是危险的。
而想去依靠一个人,是要付出无尽泪水作为代价的。
“……”
思归胃都被揪紧,泛起酸水。
而在黑暗之中,手机屏幕渐渐亮起。
盛少爷果不其然没怎么说话——他似乎也不太习惯无目的的闲聊。
他只是拍了点儿照片。
盛淅拍了他离开的火车站站台,他在车上买的什么牦牛奶片,拍了他在车上吃的晚饭,他给不在场的思归看沉入海底的夕阳,还有他一时兴起买的CRH动车组模型。
买完仅仅十分钟后,还在车上的盛淅终于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这玩意原来不会跑啊?」
九点五十多时,大少爷到了北京南。
北京南站外下着漆黑瓢泼的大雨,他很厌烦打车,但别无他法。
他过了许久,大概打上了车,又说了第二句话:
「刚刚我看了天气预报,你那边这周都是晴天。太好了。」
-
「明天是晴天。」
龟龟忽然觉得,“明天”这概念,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从至亲离世后,思归每天都害怕第二天的到来。
第二天,意味着又一天的寂寥与孤独。
——思归总是觉得妈妈还在家里,或许批着卷子,或许审着稿子。但是紧接着就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思归每次想到这一点都害怕,像是这人世的每一个瞬间,一点点啃啮她的骨头。
但是他说明天是晴天。
「盛淅。」
归归泪眼模糊地打出两个字,发了过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想和他说话。
但他一定已经睡了,思归几乎是下意识地为自己留出缓冲的余地。
他肯定知道我一个人睡不好,会失眠,但他就是丢下我一个人睡觉了。思归想。因为明天他还要继续军训,还要拉练。
因为他今天赶了远路,可能刚刚到寝室,可能还淋了雨。
人必须找很多个理由,才能让自己坠地时不至于粉身碎骨。
毕竟只有活在最坏的假设中,才不会受伤。
-
余思归发完,等了好一会儿,觉得他应该是真的睡了。
宿舍已经熄了灯,盛淅久久没回复。思归把手机掖在枕下,避免自己看到手机来短信时的亮光——无论来了还是没来,其实她都不想知道。
「希望」,就是这么矛盾的的事物。
它从不标价格,却比任何事物都要昂贵。
希望被陪伴,希望被爱。
希望一个人能陪在她身边。
希望和妈妈去春游,希望妈妈能健健康康。
希望妈妈鹤发延年。
思归只觉眼角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进枕头。
黑夜里,归归用被子卷住自己,蒙着头,竭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的抽泣声漏出去。她想到妈妈,又想到盛淅,只觉人与人的羁绊的价格太过高昂。她早承受不住与人的联系,哭得面颊绯红,鼻尖发痛。
活着太累了。
每一天是在溺水。
每喘一口气,都累得骨头散架。
但是,却偏偏和妈妈保证过,会好好活下去。
然后,思归泪眼模糊地,看见枕头下透出淡薄的一线光。
“……”
思归用手背擦了眼泪,抽出手机,屏幕上两条微信。
盛淅说:
「刚刚在洗澡。」
然后他紧接着又问:「归归,还是睡不着吗?」
第八十八章
…………
……
翌日, 思归在晨曦中睁开双眼。
晨光熹微,学校后门有人养了三五只鸡,余思归在公鸡啼鸣中爬起来, 脑壳都睡得乱七八糟。她睡眼惺忪地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头挂着整整六个小时的通话记录, 而且至今还没挂。
电话那头, 自然是盛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