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归总觉得,他的家庭,是无数个过往时代的缩影。
归归不愿在此时此刻打扰他们,一个人挤进了嘈杂的海边年集。
她明明没啥想吃的,啃了半个小面包后就吃不下早饭,但偏偏就是在家呆不下去,只好跑来集市上和人挤来挤去。
归归称了点锅巴和糖三角,还有论袋装的米卷,然后又买了点猪耳朵类的熟食,出门打车去了墓园。
寒风凛凛,像是钝刀子割肉。
公墓人相当多,思归裹着自己最厚的羽绒服,将集上买的祭品一样样摆在了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坟前。
“也算是团圆。”归归小声道。
她看着坟茔,思索着自己家庭的生与死。
坟里是思归亲手一块块拣出来的骨骼。那破碎的骨骼曾支撑一个人在世上走了五十多年,那些灰灰的碎块曾由孩子长到少女,也曾长成为一个独自支撑起家庭的、巍峨的人。
“我快到你上大学的年纪了。”
归归说。
“姥姥如果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因为家里要有两个大学生。”
她说完,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余思归靠着墓碑道,“这么一算,其实我也没太见过一个完整的家庭。”“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小说里都写那些单亲家庭的小孩,小时候就被同龄人戳脊梁骨,说她没爹,然后小女孩就受不了,哭着回家问妈妈我爸去哪了……她妈妈就会很难过。但是,我连半次这种记忆都没有。”
北风呼呼地吹。
“刘佳宁说那是因为我凶。”
女孩子笑得灌了一肚子的风,咳嗽了声,说:
“——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想要的爱,你们都给我了。”
——那个义无反顾地,带着年幼的我离婚的母亲。
那个尽管认为女人必须要结婚,却从始至终不曾指责选择离婚的妈妈半句的外婆。
总嫌弃小外孙女长不高,认定思归多吃一口就能长高一公分,因此每次归归来都要把龟龟当包子塞馅儿的凶恶老太太。
——那个去世前,仍在担心女儿与小外孙是否会孤苦伶仃的老人。
那些组成余思归的、每一个她被爱的瞬间。
“我一直是个完整的人。”
她停顿了许久,笑了笑,说:
“而且或许还在被爱。”
思归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之中,絮絮叨叨地讲她和盛淅。
讲他们多年前,闹剧一样的初遇,讲他们的重逢,讲他们的相处。
这些话被吹进天地间,再无半人听闻。
-
思归磨蹭了许久,直到天沉沉的黑了,才后知后觉地往家走。
那时车已经很不好打,盛少爷也结束了奔波的日程,发来几条信息;但余思归手指都被冻透了,碰在屏幕上连个字都打不出来。
她光打车就花了快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有个司机接单,干脆拒绝打表,一口价,送回去二百块,要不然自己步行回去。
余思归无计可施,只得被宰。
车辆穿过无穷尽的路灯,路上空无一人。
像是全天下的人都在家中歇下了。
思归到家时被冻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蜷在地板上瑟瑟发抖,暖和了好久才暖过关节,然后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竟然还有个盛淅的未接来电。
吃个年夜饭,他还能惦记着这边。
思归挂了个电话去,盛少爷果然在吃年夜饭——他们家似乎习惯出去吃,背景嘈杂不堪,是在某个酒店。
“我挺好的。”思归坚强地告诉他:
“就是回来的路上太冷了,不好打车。”
盛少爷说:“那就行。”
夜幕低垂,星点被冬风刮得颤抖。
思归裹着毛毯暖和了好一会儿,下了碗速冻饺子,又开了袋薯片,捧到电视机前,边看春晚边安安静静地吃起了年夜饭。
外面雪茸细密如织,瑞雪兆丰年。
思归吃完几个速冻水饺,将门窗关死,在电视机前独自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
自己过年也没什么难受的。
——只要闭眼睡觉就可以了。
大年初一,余思归五点钟被邻居的鞭炮声轰醒,知道注定睡不着,索性起来做了点作业。
外面飘着细雪,盛少爷一上午也忙着拜年,几乎没怎么动手机,只问了几句思归的现况;余思归上午将作业囫囵写了个大概,然后诚实地告诉他,自己应对过年的方式是睡觉。
盛少爷没说什么。
他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归归啃着第三顿速冻水饺,顺手给他发消息,让他别走神。
无非就是我在家呆几天……他还是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吧,归归想。
实在没必要来我这上刑。
余思归以刷题和睡觉混过了初一,期间盛少爷的关心统统被归老师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了一旁。男朋友太忙了,思归也不想占用他的时间,干脆用蒙头睡觉的方式躲过了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
年初二,思归干脆怠惰到连床都不愿起。
瑞雪兆丰年,外头沉沉地下着雪,已经积起来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余思归疲惫地把作业抱到床上,趴在被窝里写作业。
盛少爷早上说他去外婆家了——他外公外婆家在苏州,似乎要在路上走挺久。
「过年开心不开心呀?」思归蜷在被窝里,抱着手机问。
盛淅回复:「这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不就是到处跑吗,今天得跑一天呢。」
归归觉得他说的道理,想了许久,却忍不住告诉他:
「但还是要珍惜所有人哦。」
……要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时间。
生与死,是一经离开就再不会回归的列车。
不要像我一样,想要有亲人相伴,可所有爱过我的亲人都已长眠于人间。
过了五六分钟,盛淅说:「好呀。」
于是归归不再打扰他,专心趴在床上写作业。
她心里怅然若失,也不愿意出去面对这个世界,连踏出房门都懒,仿佛自己与这个热闹的世间格格不入,连吃饭都变得挺多余。
思归裹着羽绒被在屋里复习,像一颗埋在雪下,等待发芽的豆子。
中午时盛淅说他已到了外婆家,他们会一起吃饭。
豆子困倦地答了声好,然后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
没有比一觉醒来发现天黑了更恐怖的事儿,尤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孤独感无以复加,余思归那一瞬间情绪上头,难受得差点没喘上气,她摸起手机看了看,发现盛淅发来的消息停留在了三个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