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来打了个岔,一下什么气氛都没了,思归跑去签收了那个极其厚重的大信封,快递员笑着和她说恭喜,归归也笑着对快递员说了声谢谢。
信封里东西挺多,包括录取通知书本身、入学手册、新生寄语以及校长赠书。
新生手册上写着报道时间、军训时间,甚至还有接下来一年的校历及放假安排。归归趴在桌子上一页页研究,有一种小时候在园子里玩闹打滚,长大了成为园中学生的唏嘘。
会有小朋友以后仰望我的背影吗……
盛淅则去腾了个玻璃柜格子,专门把录取通知书放进去。
窗外夏蝉嘶声长鸣。
归归趴在客厅里读手册,阳光洒在她肩上,发尾蓬蓬的,像某种小动物的尾巴。
盛淅忽然道:“余思归。”
归归“诶”了声,很开心地侧过头看他。
盛少爷正在腾柜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他说:“今晚开始我们分开睡吧。”
“……???”
“为、为啥?”归归吃惊地问。
——而思归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个合时宜的问题。
他们从未明确地说过要睡在一张床上。
他们之所以睡在一块儿,无非是因为那些余思归无法入眠的深夜太痛苦,而盛淅爱她,所以把自己的气息安置在她身边,帮她入眠,仅此而已。
盛淅从最初,就是个陪伴者的身份。
“我觉得你还没做好准备。”少爷道。
思归耳朵轰轰然地炸红了。
盛淅眉宇间说不出的烦闷:“这么吃惊做什么?”
“我……”
“我想睡你,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少爷冷冷地问。
他蹲在柜子前,扭头看面颊通红的思归,说:“这都看不出来的话,你就是纯傻子。”
归归整个人差点熟透,嗫嗫嚅嚅地回答:“我……我知道……”
“但我喜欢你。”
盛淅说。
“所以,你的感受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盛淅把录取通知书放进柜子。
“余思归你这个人其实懵懵懂懂的,特别好骗,平时骗你一下你就能颠颠儿地跟过来,给我数钱——其实挺可爱。”他说。
归归愤怒地心想我哪里好骗啦,而且谁帮你数钱,我他妈把你钱都偷了……
盛淅隔着点距离看她,噗嗤一笑,似乎觉得她可爱,目光终于带上点松动的意味。
然后他柔和地说:
“只是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是被我带着走的。”
-
盛淅那天说到做到,六点钟就离开了。
那是他头一回,明明人就在市里,却没有和思归住在一起。
他克己复礼,言出必行。
思归送完他回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盛淅家离得并不远,回去的路上绣球花染着夕阳,暮色四合,到了傍晚时,已并不炎热。
归归穿着小短裤,海风吹过她的裤腿儿。
她踩在路沿的石头上,小心地往前走着,忽地想起高二时盛淅叫她来他家里做作业。
那天天下大雨,盛少爷招待得十分周到,归归走的时候在雨里哇哇大哭。
“……”
人与人的误会总是很深,归归看着大海想。
盛淅身为她同桌时,真实又朦胧。明明两人座位仅是咫尺之隔,他身上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谜团,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又仿佛在逼迫思归找出他身上的真相。
然而,当思归真的了解了盛淅这个人,却发现他展现出来的一切,本身已是真实。
而且那“真实”,赤诚又厚重。超出思归对他的一切印象。
“……”
明明算是世家金门绣户、五陵年少,他却不要任何优待,生活上也并无苛刻的标准,吃食堂也吃得挺开心,睡宿舍也没什么不行,认真、聪明且随和。
长得也好看。
归归喜欢盛淅俊秀明朗的相貌。
唯一的毛病的话……归归羞赧地低下头,心想大概就是偶尔很坏。
但除去那一点,他的确是个称得上君子的人。
思归穿过云蓝花团锦簇的绣球花,又过了海边的马路,沿着坡上去。
夏山翠绿,坡的尽头一个瞭望台,思归爬上瞭望台,在山上看夕阳落山的、波光粼粼的海。
——过去的这一年。
女孩子忽然眼眶一阵发红。
余思归甚至想不出,过去一年中,「如果没有他」的那个「如果」。
-
思归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盛淅给她发了几条微信,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关窗,以及害怕的话给他打电话。
“……”
归归心想我早就不害怕了。
天色已黑,傍晚呼呼地刮风,盛淅不在,思归索性去收拾妈妈的藏书。
她很快就要去上大学了,多半一走就是一学期,寒暑假才能回来一回,在这么长久的空白中……
“你会想我吗?”归归拿着落灰的书,很轻地问。
尘灰落在地上。
淡薄的光中,余思归独自坐着,用湿抹布擦拭书顶和书口。
有些书是他人送的,有些书是从书摊淘的二手,上面以妈妈潇洒的字迹签着购书地点与日期。
横跨三十余年。
——那是妈妈近三十年的收藏。
思归找到妈妈从旧书店淘的《刺鱼》。那是妈妈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读的小说,思归把它带去医院,又冒着雨,把它背了回来。
书里描绘的,是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落魄父亲。
她翻开泛黄虫蛀的书页,看见妈妈用自动铅划下的那句话:
「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
书中的孩子说:
「——你可以喜欢一只小狗,但你不能爱上它。」
“……因为爱,是可以把自己的一切献出去,”
思归喃喃地看着“喜欢小狗”后面跟着的那句话:
“——连性命都可以。”
思归想起妈妈和盛淅。
——妈妈爱她。
从抱着她,冒着大雪离开的夜晚,到咽下最后的气息为止。
妈妈也爱自己年少时的梦。
从属于她的那棵梧桐树下蔓延。
年少的她骑着单车跨越山海,穿过无边际的青绿原野,粗花布裙在风中飘扬。
她骑过梦的每一个脉络,在无数个春天摔得粉身碎骨,却至死不悔。
思归放下《刺鱼》,拿着沈从文那本《湘行散记》。
余思归仔细擦拭书口上的灰尘,翻开,看见沈从文在去湘西的路上,泊缆子湾、过青浪滩时,向在北京的张兆和寄去的家书。
一九三四年一月,沈从文回乡探母。
他此去湘行,与张兆和分开后,仿佛和她有说不完的话。他和他的三三讲沿途山雪与水手,讲他在路上吃的煮蛋与香干炒肉,讲漫江芦苇花,讲水手摇橹时,跨越湘水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