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那阿姨问,“小姑娘?你是新生吗?”
归归一愣,抱着书包转过头,看到那两个阿姨关切的眼神。
她生得漂亮,穿着举止又带着很明显的、被爱着长大的气息,却没有家长陪在身旁,像这车厢里唯一的异类。
思归点点头,阿姨关心地问:“你家长呢?”
“……”
余思归想了很久,道:“她不在这儿。”
思归答完,忽然愣愣地冒出个念头:
「那她在哪儿呢?」
“你家长没陪你来啊?”那阿姨吃惊地问。
归归点点头,心想,她应该在这里的。
她应该坐在这个车厢里,成为这个车厢里所有新生隐形的大师姐,去看她当年走过的二校门、水木清华,笑眯眯地带着女儿去吃当年的食堂,向女儿介绍——
下一秒,思绪却被阿姨的声音打断了。
阿姨拍拍前排闭目养神的中年人,道:“老公,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帮这个小姑娘拎下行李。”
余思归小声道:“阿姨,不用麻烦的,我东西自己也拎得动……”
“这算啥麻烦?”阿姨笑起来,“你正是需要我们照顾的年纪。”
然后阿姨笑着说:
“我女儿看上去比你大一点呢,连菜里的辣椒干都要我一个个往外挑。”
-
下车的刹那,北京三十五度酷烈的夏天扑面而至。
京城酷暑盛夏,梧桐难抵烈阳。
思归长在北国海边,从未遇到这么炽烈干燥的天气,连风都没有,很难适应,差点儿
车上的叔叔阿姨帮思归把行李箱拖到了报到的长街前,又带着他们女儿道别。
归归和他们挥了挥手,拖着行李箱,在树荫下,四处寻找自己学院的紫色棚子。
那年梧桐有这么高吗?归归恍惚地想。
那么多学生,那么多新生,那么多家长——思归甚至莫名地觉得妈妈会从某个角落跑出来,从某个人身后探出头,告诉她“我看见了你高中喜欢的那个男孩子”。
你认识她吗?
你见过她吗,余思归看着那参天梧桐树,你认识1992年入学的柳敏吗?
你在清华园矗立了百年,见过她冲去上课吗?
她没有抱着孩子的时候,长一张怎样的面孔,是否和我相像?她对人笑时是否曾经羞赧,眼睛里是否有星子;是否踩着单车,裙裾飘扬?
她被碾碎前,大树见过她,校门见过她,人间见过她。
思归唇动了动。
“她那时怎样?”
大树以沉默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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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刮起了潮热南风,吹得报到摊子上一团糟,签到表四处飞扬。
思归终于在网球场上找到了自己学院的棚子,去报到处签到,交上了自己的高中档案袋,领到了自己住宿凭证。
“你本应该在这里。”思归在人群中喃喃道。
那一刹那余思归心仿佛突然被挖出一块。
明月松岗,死别生离一水间。
死是公正且不变的归途,人难以割舍死去的亲人,正如他们畏惧自己的死,因此无论是发源于何处的宗教,无一例外地都会谈论死后世界,谈论来生。
「来生」,是人类面对死亡时,所拥有的唯一慰藉。
“但你偏偏就不信这个。”
思归在天穹下,自嘲地说。
“我也不能按头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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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淅晚上过来时,思归已经领到了军训的全套服装,把宿舍床铺和衣服规整完毕——军训期间强制住宿,不是想搬出去住就能搬出去的。
楼下八月蓊绿,夜色蔓延,路灯白素素地挂落在紫荆公寓的公告栏上。
“抱抱。”少爷站在路灯下笑道。
宿舍楼下人来人往,车棚里有人去推自行车,家长们进进出出;盛淅胳膊展开,舒展又笑眯眯地示意她抱下。
归归为难:“可是人太多了。”
盛淅笑得很开心:“抱一下。”
“还有家长!”思归义正辞严地讲,“这可是大庭广众。”
盛淅不为所动,胳膊伸展,眼底笑盈盈的——显然是不管家长们看不看,我都要在这儿讨人嫌的意思。
好不要脸啊,龟龟莫得办法,在宿舍楼下和他抱了抱。
“我都要认你的抱抱了,”归归小声说,“认路的那个认。”
盛淅闷着笑,摸摸她的头发。
“晚上去哪吃?”盛淅笑道,“我可以开车带你出去,也可以去食堂。”
归归又灵敏地捕捉一个‘车’字,脑袋动了动,同桌知道她要问什么,手心一按,把归归脑袋压了下去。
“暑假你还在骑单车呢,”思归被同桌使劲儿压着脑袋,挣扎着问:“这次我猜不出来你是不是还要骂我土狗?”
盛少爷:“上次骂的是村炮。”
“……”
归归抱着他,含泪道,“那我要和你吃食堂。至少在食堂里你看上去跟我差不多。”
同桌笑了半天,又在宿舍楼下抱了她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女朋友可爱,又仿佛想亲亲她。
路灯尽处,八月荷清月明。
-
思归带着军训的小鸭舌帽,探头进食堂时,食堂里热火朝天。
傍晚时分,来送孩子的学生家长、教职工与本校学生将食堂挤得水泄不通,炒勺与倾倒餐盘的声音震天响,盛淅多半经常来吃这个食堂,对路径十分熟悉,在思归后颈一捏,示意她拿餐盘。
那一刹那,余思归终于感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气息。
——大学里琐碎而平凡的生活霎时扑面而来。
她去拿了餐盘,要了两份菜,又打了半份米,随着盛淅找了个空座落座。
“就当仪式感了。”盛淅给她分碗筷,随口道:“去年我报道之后也来这儿吃的……真没力气出门折腾,就想吃个饭回去洗澡睡觉。”
远处倾倒处阿姨咔咔地倒着餐盘,在食堂吃饭说话都要大声一点,思归笑了起来。
少爷又把自个儿餐盘上的小酥饼推给她,说:“同学推荐的,说挺好吃。”
归归没见过盛淅这样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却又喜欢他这样。
她用筷子夹起小酥饼,啃了一小口,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讲真,我一直以为你们都是那种……”
“哪种?”盛少爷问。
“那种……怎么说呢?……我一直以为你们不是好的不吃,不是好的不用,很娇贵,穿件低于一千块的衣服会被吊牌硌出压疮……”
盛少爷毫不留情:“那是豌豆公主吧?”
归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支支吾吾,然后她愧疚地低下头,道:
“……总之,淅淅,你适应环境的能力是比我强的。”
盛淅哭笑不得,归归又忏悔地讲:“我竟然比你娇气。”
他笑了半天,然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