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下酒菜端上来,众人的话题又从七夕当日的打算转到了甜水巷子伎艺馆里女子,为了到底是封宜奴嗓子好还是孙三娘唱得妙争吵不休。颜子忧叹息着想若是谈论青衿院的那些个公子倒还值得一听。一边喝酒,一边用眼角的余波轻掠斜对面那人。陆明谦穿着寻常的白绸缎广袖长衫子,正坐在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和礼部侍郎家的三少爷中间微笑着倾听二人为了伎艺女子的唇枪舌战,不时点点头或摇首说些什么。
颜子忧又斟满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倒入喉中。
“子忧,这酒后劲儿大,你别喝醉了闹事。”坐在旁边的景睿用胳膊肘顶了顶颜子忧小声劝了一句。
“八爷未免太小气了,请人喝酒都不让人尽兴么。”颜子忧笑着扯过景睿手中的酒杯,满足的啜饮一口。
“瞧你!你今天非得闹事不可。我一会儿叫下人把厢房给你收拾出来,别到处乱跑,胡言乱语。”景睿夺回自己的酒杯,对颜子忧耳语道。
颜子忧站起了身。
“刚说别乱跑的!”景睿拉住颜子忧的袖子。
“去更衣。”颜子忧甩开景睿的手道。
初秋时节,池塘的碧水摇曳着清冷的月华,犹如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颜子忧扶着廊柱,慢慢踱步。倚栏而立,池塘中央一朵白莲兀自盛开,显得遥不可及。颜子忧展开这个时令已经用不上了的折扇,看着扇面上水墨饱满笔触干净的太湖春色。颜惜之性子温和,但素有洁癖,故而其画多为笔触湿润却毫端干净的春夏之景;这一点颜子忧与之大相径庭。他只画清秋冷景,且多是用中锋渴笔。
收起了扇子,颜子忧再次回眸月华下的白莲花。然而不多时,却听到了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无需回视,单是空气中氤氲的这股淡淡的衣香,便知是何人了。气味温和,又有清人心神功效的薰陆香,的确最适合陆明谦不过。
“酒席上为何一句话都不与我说呢?”陆明谦同样望着水中的莲花。
“光顾着喝酒了。止渊你太多心了。”颜子忧回过头笑着对陆明谦道。“不过止渊这么在意颜悦,我心里可是乐的很呢。”颜子忧挤眉弄眼的说道。
陆明谦笑了。
“止渊,说点正经话吧,”颜子忧看了陆明谦一眼,“你应当收敛一点才是。”
“果然是正经话。”陆明谦一笑。
“八爷没和你说过吗,我这人,一喝醉了就喜欢说正经话。”颜子忧怡然道。
“这样看来,八王爷说你酒品极差,指的就是这一点了吧。”陆明谦调侃的说。
“十二年前的寒露之乱,宰相洪万钧在朝中翻云覆雨,一手遮天,比起当今的德王气焰更甚。这个皇帝却能将洪万钧凌迟处死,诛杀党羽近千人,铲平乱党。你与他作对,不够明智。”颜子忧却再次敛容。
“与你结交也不够明智?”陆明谦却依旧带着笑意。
“的确不明智。”
“因为你的断袖的名声?”陆明谦笑着摇头,“我只不过在画院中为你说了公道话,京城里便传些不干不净的流言蜚语。子忧,何必理会小人之言。”
“我并非是因为流言而担心你的名声和官运。我担心的是你的性命。”颜子忧目光清冷,却作笑语。
“我是颜济之弟,十二年前因为贪污巨额银两而被枭首示众的户部尚书之弟。”颜子忧微笑道。
陆明谦蹙起眉头,“即使如此……”
“哎呀,我果然酒品不好,”颜子忧突然用折扇敲着自己的额头,“止渊,陪我去州桥夜市逛逛如何,这群公子哥儿让人腻烦死了!”
“子忧?”陆明谦惊讶于颜子忧的变化之快。
“走吧,走后院的门,莫要让他们看见了。”颜子忧不由分说的拽起陆明谦的衣袂就快步走向后院。
州桥夜市的酒肆食坊,玩意儿铺子满目皆是。适逢了七夕前夕,街上人声鼎沸,鱼龙混杂,闹市一直开到三更才能消停,而五更又起。
颜子忧摇着扇子左顾右盼,一会儿拾起左边铺子的篦刀把玩,一会儿凑进右边人群中看纸糊儿的百戏人物。陆明谦一路跟在其后。
走到了桥头颜子忧停下了步子,回过头去。月色下这人眼梢带笑,嘴角勾起。
“止渊。”他伸出扇子指着陆明谦。又旋而扇向深暗处的河水,“一枝白莲,可望而不可即也。”
“子忧……”陆明谦咬了咬唇,正欲上前。
月色下这人却蓦地一个回身,曳着衣袂过桥而去。这时百戏刚散,人流涌动,陆明谦被推来搡去,空望着这人妖魅般消失在夜色当中。
颜子忧不辨东西南北,胡乱扇动着扇子疾步向前走。恍惚间却只闻有人唤他名字。疑惑的望过去,酒肆里坐的正是秦破阵与周俨温二人。
“周将军,真是巧了。”颜子忧走进酒肆,笑着说道。周俨温刚刚升了殿前司的将虞侯,此时身着碧色宽袖袍,显得容光焕发。
灯光下颜子忧面色更显苍白,双目却神采奕奕。周俨温目不转睛盯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急忙请他坐下。
颜子忧注意到了空气中飘浮的瑞龙脑的香气,眼中笑意更浓。接过周俨温为他斟的酒,饮了一口,惊喜道:“好地道的烧刀子!不愧是武将喝的酒!”说完一饮而尽。余光瞟到一旁的秦破阵,只觉得这人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股傲慢犀利,颜子忧心中不快。
“这酒肆所在已是夜市偏僻之地,周将军在这里逛七夕么。”颜子忧这般蹭食高手,一边用眼梢瞟着周俨温一边伸筷夹起鱼眼旁最嫩的颊肉,毫无客套可言。
“我是想逛夜市,不过破阵这人不喜人多,所以我俩在这儿喝酒消遣。不过这也好,今夜月色正经不错,还碰上了子忧兄,可谓四美俱全了。”周俨温有意无意的抖动宽袖,周围香气便更加浓烈。他看了颜子忧几眼,颜子忧却依旧只是灌酒而已。
“子忧兄,适前我听说了你与日本国使臣比画之事,子忧兄果然名不虚传啊。”周俨温道。
“哪里算比画,”颜子忧伸手去够酒壶,“只不过是跟八爷做交易罢了。”
“交易?”
“青衿院三个头牌换一个‘千里江山’。”颜子忧懒散的支颐道,眼中朦胧的媚惑让人不辨其言真假。
待周俨温明白了颜子忧的意思,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子、子忧兄又说笑呢。”
“他可没说笑话。”秦破阵突然轻哼了一句,眉头紧锁的向正往杯中倒酒的颜子忧投去冷淡的一眼。
“就是因为秦将军听不懂别人的玩笑,才至今仍是待置的武举人吧。”颜子忧来了劲,用他的毒舌狠狠挖苦道。
“不是这样,子忧兄,”一旁的周俨温急忙说道,“破阵是为秦老夫人守孝三年,才比同岁的我晚登第的。”
颜子忧目光动了动,垂下睫毛目光落在杯中月影上。
“唉,子忧兄,都是我不好,木头疙瘩一块;破阵,俨温也对不住你啊!喝酒,喝酒吧!”周俨温一边为二人斟酒,一边道,“子忧兄,你可闻到我熏的衣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