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忧一想到这事就叹息不已。陆明谦是人中龙凤,自己那些小伎俩是根本哄不了他的,颜子忧深知这一点。所以,平时说些暧昧话,那倒是颜子忧刻意的;只是那一晚他酒后所言,却绝非是在欲擒故纵。
当年颜惜之之死,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就算他去世已有十二年之久,颜子忧也不能为他立碑和公开祭拜。只有在他的祭日,一个人跪在无名无姓的土包前说些絮叨话而已。他如今不仕不宦,喝酒逛娼馆,那些人都看在眼里。他若与陆明谦纠缠,那必然要将他扯进十二年前的旧事当中,陆明谦不是浪子,他是迟早要站在浪尖上的人,正如当年的颜惜之。
颜子忧不想再眼看着他死,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颜子忧坐在台阶上,空看着自家满目萧疏的庭院。兄长在时,满院菊花飘香,夜烛书声。而如今这一切都杳然逝去。颜惜之心系天下苍生,而自己却是冷眼旁观不问世事。
惜之胸怀宽广,所以才能不为一时一物束缚;自己哪怕能学会他一分的淡泊恬退,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冷僻偏执的颜七杯了。
如此一叹,秋风竟也似老了十年。
送别
寒露刚过,空气中的寒意便更重了几分。
清晨的大街阒无人影。一辆两匹马的马车哐当哐当缓缓在街上前行。赶车的缩着脖子,时不时困乏的拉着辔头吆上几声。
来时万人空巷,去时孑然一身。车中陆明谦端庄独坐,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从今往后,千般风情亦无人可说。既无人可说,便不再走那过场。陆明谦清晨上路,婉言谢绝了京城同僚与友人的相送。
少顷,陆明谦撩开帘子,问车夫道:“徐老丈,可是到了封丘门了?”
“回陆大人,前面几步就到了。”赶车的挺了挺腰板,精神了一下回答道。
陆明谦向空荡荡的街上望了望,难以察觉的轻声叹了口气。“走吧。”他放下车帘。
于是车子又缓缓的前行。约摸过了城北的封丘门,走了几步,车子却停下了。赶车的发出诧异的声音。陆明谦再次撩开车帘,惊讶的双唇微启。
枝条泛黄的垂柳之下,青衫男子摇扇而立,见了陆明谦,他便露出笑容。
陆明谦下了车,与颜子忧并肩而行。
“如果在临走前不能见到子忧一面,我会一路失落吧。”陆明谦望着身边的微笑的男子,轻轻的说。
“既然如此,派人给我送信不就好了。害得我还得从八爷那里打听你的行期。”颜子忧摇着扇子笑着嗔怪道。
“怕你拒绝,怕你不愿当众见我。”陆明谦怅然道,“不过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你莫不是为此才一大早启程的吧?”颜子忧突然意识到。
“我最喜欢子忧你这股聪明劲儿了。”陆明谦手放在口边偷笑。
“唉,你这个人,大庭广众下一个样,私底下又一个样。”颜子忧无奈的用扇子敲着手心。
“私底下这面,只给你一个人看。”陆明谦停下脚步,凝视着颜子忧的眼睛,呢喃一般低语道。
颜子忧被陆明谦这一盯,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面颊瞬间变得嫣红。一般来说他是越情动花言巧语说得越是顺溜,不知怎的,这一回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真是没有危机感,跟要出去踏青似的。”好不容易颜子忧找出一句话掩饰过去。
“又不是不回来了。”陆明谦清朗的一笑。
“一年。”陆明谦眺望遥远的天际,“一年之后,我便回来找你。”他回过脸探究的看着颜子忧。
“那我就等你一年好了。”颜子忧苦笑。
两人慢慢走了二三里的路。此时地平线上的霞光由绛红变成了金黄,远处村落里也有了炊烟升起。
“时候不早了。“颜子忧说。
“那我走了。“陆明谦的眼中晃过一丝悲戚,但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沉静如水。他走到马车前。
“止渊。”陆明谦进了马车中,颜子忧却突然唤道,几步走到陆明谦身边。
颜子忧合拢手中的折扇,双手递给陆明谦。
“没什么离别礼物可送,只有这把扇子,是颜惜之亲笔所画,还值些钱。”
“这把折扇,是你一直带着身边之物。”陆明谦双手握住折扇。
“多谢相送。”陆明谦轻叹,注视着颜子忧的面容,慢慢放下了车帘。
荒烟蔓草,旧城古道。瘦马离人,渐行渐远。
政局变幻诡谲,百姓的日子却还要脚踏实地的过。
这一夜月色端好,如玉盘明镜,浮于云端。月影倒映在河中,碎金闪烁。河上各种船舟缓缓浮行,其中尽是赏月的京中之人。
一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清瘦的男子斜倚船篷,披衣而坐。手指捏起酒碗,摇晃着酒碗中的一轮金月,勾起嘴角,缓缓送到唇边饮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颜子忧想发发感慨,可惜身边却无人相对。看来只有举杯邀明月了,颜子忧还当真举起酒碗,向明月敬了敬。余光瞥到对向过去的船只,船篷帘动,看到里面谈笑风生的景睿和周俨温。颜子忧意兴阑珊,无意唤那二人。
想当初他颜子忧也是一表人才,走在街上那也是众人竞相回头,颜子忧一边喝酒一边忿忿不平的想,如今竟落魄至此?没办法,他就是兴趣索然。对昔日的狐朋狗友睿八爷避而不见,每日懒于打理,蓬头垢面。“挽星,青梅,碧竹……”颜子忧一脸哀怨的念叨着青衿院里公子的花名,如今他画也不给人家画了,自然没钱去鬼混,活脱脱一个欲求不满的老色鬼。
不顾舟人的白眼,颜子忧懒洋洋的靠在篷上,倾泻的乌黑长发落入水中也浑然不觉。金色的月辉一泻而下,颜子忧身上明暗相间,衣褶上阴翳的形状随着喝酒的动作而变幻。想必那舟人此刻定是两腿发软,心里哀嚎自己是倒了八辈子霉,搭上这么一个妖孽上船,阿弥陀佛!
龙头凤帷的金船之上,秦破阵看到的就是正在魔障着的颜子忧。
“秦破阵!”其父兵部尚书秦胜言大声咳嗽,秦破阵却全然没有听到。直到礼部尚书段仁义和其千金罗敷一同顺着秦破阵的目光望向窗外,他才蓦然惊醒,一脸尴尬的做出个笑脸。
“那人是谁啊,好个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美男子。”段罗敷颇为淡定的笑言道。
两个尚书大人差点当即蹦起。
一个缺心少肺的秦破阵就够可以了,如今再加上一个面不改色口吐暴言的段罗敷……两个做老子的同时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罗敷,今次咱们来秦大人的宴席,是给你和破阵谈婚事呢!”礼部尚书小心翼翼的劝说自己这个霸王女儿。
“爹爹,我连破阵几岁开始不穿开裆裤了都一清二楚,还有什么好谈的嘛。”段罗敷挥了挥手,“破阵,你看了那人半天,自然晓得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