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谦却不顾太后冷眼,用平时不疾不徐的语速道:“启禀太后娘娘,刚刚守夜工人说陈大人在昨夜戌时前来,待了半个时辰,就是说他在戌时二刻离开。戌时二刻到现在,已过了整整七个时辰。然而这墙壁上的白灰,”陆明谦顿了顿,众人皆转过头注视着墙壁,“还如此潮湿,恐怕所涂还不足七个时辰。”
陈清远错愕的盯着言罢垂首的陆明谦。
“止渊!”景睿在陆明谦侧后低声急唤。任谁也不能料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陆明谦,此刻竟还有心情为政见不合的陈清远辩护。
这时秦破阵与其父秦胜言默默对视一眼。
“陆明谦,你说不是陈相所为,那是何人干的?”薛太后倦怠的腔调问。
“罪臣……不知。”陆明谦道。
“好个不知!”薛太后突然作色,“你奉命负责金罗寺修葺之事,如今镇寺之宝被人所毁,你却还敢面不改色的说你不知!你这分明是欺君!”薛太后对陈清远的火气霎时间全部撒在了陆明谦身上。
“罪臣,任凭太后处罚。”陆明谦虽心思缜密,然毕竟公务繁重耗费心力,他早有所担忧,却终还是晚了一步。
“太后娘娘,陆大人并非欺君,他最多不过是玩忽职守之罪啊!”景睿急道。
“陆明谦自己都不辩解,你堂堂一个王爷倒是会替别人着急!”太后斥道,“来人!把陆明谦拉出去打一百大板!”
“母后!”太后身旁的婉惠帝姬竟突然道,“母后请息怒,陆大人毕竟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政绩显著……”
“你住口!你女儿家家害不害臊!”太后听了婉惠帝姬的话自然想起陆明谦拒绝做驸马之事,更是怒火中烧。婉惠帝姬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捂面悄泣。
“母后,陆明谦毕竟是一介书生,一百板子怕是要他命了。还请母后三思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明谦为陈清远的辩护,景泓难得不计前嫌为他求情道。
太后怒而不语。
秦破阵攥紧了拳头,目光比平日更凛冽犀利,他悄悄向前一步,却被其父一把拉住。秦破阵愤然回视其父眼色,用力一挣,眼开要冲出人群。然而正是在此时,一个飘忽悠然的声音突然降落于这紧绷的气氛当中。
“太后娘娘请息怒,不要为这帮人伤了身体才是。”一青衫男子走出来,悠哉游哉的微笑道。
“你是何人?”太后倒当真缓了缓口气问。
“草民颜悦。”颜子忧拜道。
“名震南朝画坛的颜七杯?”太后问。
“颜悦不过是喜欢画罢了,时人说得太过。”颜子忧说这话时却一脸大言不惭的表情。
一旁的景睿恨不得一把把颜子忧拉出去,这厮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要是那句话得罪了太后,他这个把妖孽带进寺院的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一直一脸事不关己表情的陆明谦第一次面露焦急之色,然而颜子忧却视而不见。
“太后娘娘,陆明谦确实罪不容诛,今日就是打死也不足惜。悦可惜的是——”颜子忧说道这里微微一笑,“就是打死陆明谦,也换不回那千年奇画了。”
太后叹了口气。
“不过,原画虽回不来了,摹本倒是可以。”顿了顿,颜子忧依旧一脸悠远微笑的说。
“喔?你此话何意?”太后注视颜子忧问。
“颜悦曾有幸观摩过壁上的《十八金罗汉图》,此画观之甚为震撼,故而颜悦当时暗暗将全图记于心中。若要背画出来,亦非难事。”
“颜七杯,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大了吧?”太后眯起眼睛侧目道,“你只看过一遍,怎么可能一毫不变的重画出来?”
“颜悦若画的有一毫之差,甘愿任凭太后处置。”颜子忧脸上倏然不见了悠哉笑容,端然躬身一拜。
“太后!颜悦一向言过其实!请您不要信他!”陆明谦竟惊慌失措的大声道。
“好!颜悦,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若见不到分毫不差的《十八金罗汉图》,我便拿你是问!”薛太后不理睬陆明谦苦劝,直视颜子忧道。
“遵太后懿旨。”颜子忧笑着说。
“陆明谦失职之罪不可不罚,拉出去杖五十!”薛太后起身道,“若是三日之后见不到罗汉图,剩下的那五十板子再给他补上!”
众人亦随太后而去,陆明谦被小吏用杖抵着走过颜子忧面前,低声愠道:“子忧,你不要性命了!”
“刚刚不要命的人是你。”颜子忧瞪着他,冷冷甩出一句。
三日之限
斜阳垂柳京城路,满城尘烟不报阴。
秦破阵穿过车水马龙的御街,骑着黑色骏马一路西至金罗寺——太后目前暂住宫中。秦破阵下了马,快步走进寺内。
穿过小径到了一处院落,院内殿宇上的青琉璃瓦在斜阳下如碧浪翻滚。秦破阵刚从练兵场归来,一身戎装,每走一步铠甲铿锵。他在门口停下,这时殿门打开,一士兵端着一箸未动的饭菜退出,从秦破阵身边走了过去。
秦破阵默默看着,又向前走去,却被殿周围把守的士兵拦住。
“秦将军,皇上有令,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进入。”一将领道。
秦破阵看了看他,却把手按在剑上。一干士兵不禁同时一噤。单骑杀入同城千万北军阵内如入无人之境的秦破阵的名号,早已天下皆知。
“破阵!”然而这时却有人走出大声喊他,原来是负责看守此殿的殿前司都虞侯周俨温。
“你们都退下!”周俨温喝道。于是众士兵皆收起干戈退回原处。
“他还好吧?”秦破阵轻叹般问好友。
周俨温看看秦破阵又看看殿门,沉吟片刻,冲秦破阵努努嘴就转身向院外走去。
秦破阵推开殿门,合户走入殿内。
高二十尺,长四十尺的巨壁前,竖着一架木梯,梯上一人,脖子上挂着个装墨砚水笔的篮子,左手托着右腕伏在墙上挥毫如雨。
墙上长眉罗汉捋眉长啸,颧骨高耸,神情高远;一旁伏虎罗汉瞋目绝眦,面如红莲之火,金赤辉映。此刻作画那人正用额头顶着墙全神贯注的描画赤虎身上细如发丝的金纹。
“子忧。”秦破阵轻轻唤了一声。那人却动也不动,只一味运腕不止。
秦破阵低头看了看地上新送来的晚饭,“子忧,你难道整整一天未停笔?”声音消失在偌大的殿中,只有回声应答。
秦破阵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梯子上的人,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见他右手突然一颤,笔摔在地上,他捂住手腕却蓦地失了平衡一头就向下栽去。秦破阵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他接住。
“子忧!子忧!”秦破阵大声叫道。
颜子忧面如白纸,恍惚的睁大着眼睛,空洞的目光落在秦破阵脸上。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哑声道:“没……时间了。”
颜子忧摇摇晃晃推开秦破阵,用左手蹭掉摔下时脸上沾的墨,重新拾起地上的篮子挂在自己脖子上,转身就要朝梯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