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便又向赵择端问道:“赵大人有何指教?”
赵择端抿着嘴半晌,说:“以水贯穿全幅,有‘逝者如斯夫’的境界。水路之长,足有千里之远。峭壁可畏,湍流之上民居可叹,幽溪竹隐可敬。所调青绿意偏冷,切题寒色悠远,手法亦炉火纯青。佳作。”
柏木听到这些才满意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赵择端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示意侍者将画院所作的画一一展开。待画作全部展开在众人面前之后,景泓暗自叹了口气。虽说自己没有怎么器重画院,可是也没有改先皇定的制度,目前画院在宫中还是俸禄最高的地方。
景泓虽对绘画不甚精通,一贯的拙于辞令又令他更不可能有什么深刻的评价。但毕竟刚看过那样的佳作,这其中的落差还是能感觉到的。何况画院的这些画,实在是千篇一律,单从思路上就不新颖。想到这里时景泓倒突然忆起了很久以前某个人的话。“现在的朝廷没有思路开阔的人,就像是——”那人说到这里愉快的一笑,“就像是绘画。一旦流行什么风格,所有人便蜂拥而上的去学去画。您如今需要做得,就是从众多雷同的画中把格调笔法带有新意的拣出来。其实也是一种鉴赏啊。”
景泓蓦然想到,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就好了。
亭子里的男子拎起刚刚画好的画吹了吹,卷起来收入袖中,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向画院的走去。画院里此刻已经空荡荡的了。
对于自己晚了一步颜子忧倒也没有过多的懊恼。即使是他早早把画送来,那些鼻子朝天的院生们也未必愿意把他的画送上去吧。颜子忧转身欲走。这时却突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因为画院的安静,所以这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颜子忧闲人一个,便好奇的寻声而去。
一直走到庭院的假山后,才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单薄的肩膀在不住的抖动。
“小兄弟,何事这么伤心啊?”颜子忧站在少年身后问。
少年专注于心事,本未听到有人来,此刻惊慌的匆忙回过身,紧紧盯着面前背靠假山拿着扇子的男子。
“你是……谁?”少年好半天才蹦出这一句。
好青涩,红红的眼睛也惹人怜惜,上品。颜子忧心中飞快的盘算,嘴上却温和的说:“我是这里的土地,见小兄弟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不忍,便冒昧现身出来了。”
“小兄弟,莫要哭了,你娘亲知道也要伤心的。”颜子忧轻柔的叹了口气,用衣角轻轻拭去少年面颊上的泪珠。
谁知这样一说,少年却泪水更加汹涌。“我娘亲不在了……”
颜子忧不再说话,只忧伤的看着少年的面庞。
“……爹爹是给人画门神的画工,每天辛辛苦苦的赚钱,把眼睛都熬坏了……送、送我进了画院……我却不争气……我对不起爹爹娘亲……”少年呜呜的哭着。
颜子忧揽过少年的肩膀,把他搂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背。
许久少年终于稍稍平息,这时他才注意到男子半天没有动静,不禁抬头看去。
看到的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只是目光忧郁。
“公子?”少年奇怪的问,“你怎么了?”
颜子忧笑着摇摇头,“我刚刚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对不起。”
少年笑了,从颜子忧怀中退出,腼腆的挠着后脑,“是我对不起才对,这么大的男人还哭哭啼啼……公子见笑了。”
颜子忧听到“这么大的男人”之时倒真见笑了。
“小兄弟……”
“公子,在下花郎。”少年揖了揖,“在下是画院学生。敢问公子……”
颜子忧这时倒想起了当务之急。颜子忧微微向前,两只狼爪搭在了花郎瘦瘦的双肩。花郎不禁不明的抬头望着这个身材修长的陌生男子。
“花君,在下有一事相求。”颜子忧道。
“公子、公子请讲。”花郎听着颜子忧语气中的郑重深沉,竟觉肩上负了千钧之重,不由挺了挺腰板。
颜子忧从广袖中取出画卷,双手奉于花郎面前。“此事事关鄙人立身之本。还望花君能将此画送入殿中。”
花郎却动也未动一下,只痴痴的盯着面前之人的脸。刚刚未能看清,而此时如此近的距离,花郎只觉此人似能摄人魂魄,,非仙即妖。
“花儿?”
“是,我明白了!公子放心!放心!”花郎回过神来,对着颜子忧认真的点着头,抓着画匆匆向集英殿方向跑去。
见少年背影远去,颜子忧嘴角微扬,扇着扇子便往宣德门走去了。
花郎冒冒失失的进入时,殿内空气正格外凝重。
正是柏木刚刚把赵择端所作之画称赞一番的时候,虽尽是溢美之词,但其中包含的回礼意味却更浓。而柏木似乎也有意让人听出来,不知是想强调日本国乃礼仪之邦呢还是强调画院的无能。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少年怯怯的身影出现。
“花郎,你怎么跑来了?”赵择端见是画院学生,不禁问道。
此时九五之尊,王侯将相,国外使臣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自己身上,花郎几欲瘫倒在地。
“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拜见圣上啊!”赵择端忿然道。
花郎这才想起,慌忙向皇上叩礼。礼毕惶恐的站在殿正中不知所措。这集英殿虽并非文德殿这样的常朝之处,龙椅位于高阶之上;然而规模却不逊色。这样空旷的空间让花郎顿觉自家的单薄渺小,头便埋的更深了。
“花郎,你到底为何事闯入殿内?”赵择端质问。
花郎这时突然想起那男子的容颜,壮起胆子回答:“……画,还有画……”他怯怯的晃了晃手中几欲抓烂的画。
“花郎,你慢慢道来就是。”这时景泓却突然开口,一贯平和的语气。
被皇上的宽容态度所安慰,花郎好歹定了定神,禀道:“回皇上话,画院中还有这一幅画,刚刚未及送入。”言罢双手托起。
内臣接下,景泓作了个手势,内臣便对众人将画展开。
画被完全打开的一瞬,柏木藏人从座位上骤然站起。接着议论之声纷纷响起。
这幅画与先前所见太不同了。尺寸只是普通大小,也不见连绵满幅的青绿峰峦。相反,占据画面前方最多的,是作为湖面的留白。近景处,湖上一扁舟,舟上一蓑笠老翁,静坐垂钓;远景处,峰峦迭起,耸入云霄。
柏木静观这幅青绿山水画,半响,缓缓言道:“这青绿着色,惜墨如金。然虽只染了这几处峰峦,却恰到好处,令人眼前豁然一亮。”
“这青绿设色与前人不同。”赵择端细看道,“虽也是先勾后染,颜色逐渐加深,山顶染石青,湖水染汁绿,配制也一如旧制;不过他这钩法,倒并非仅仅为了设色,而是凸显了峰峦层次,故而虽群山仅占画面一隅,却让人感到其一延千万里,穷目不及之势。”
“不过,皇上的题目是‘千里江山寒色远’,这老渔翁又是何意?”一直未语的德王此刻突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