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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忧传(9)

未等赵择端回答,景泓却淡淡言道:“‘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此两句本是亡国之君所作。人生有大富大贵,却亦有日出日落。老翁静坐舟中,专心钓鱼。心如止水,宠辱偕忘。这正是山水画之所以为世人欣赏的深邃所在。”

“千里江山,不是在眼中,而是在心里。”景泓的最后这句话,竟如轻轻叹息。

殿上再次陷入沉默。

少顷,柏木拜道:“陛下,柏木想知道作此画的到底是何人,可否请他出来相见?”

景泓看了赵择端一眼。赵择端便问:“花郎,这是何人交给你的?”其实刚刚看到这画的皴法和设色,赵择端心中便已有了底,只是不打算透露心机。

而花郎这时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男子是何人,只好红着脸道:“那人未说,他只说,只说自己是土地公……”

最后那三个字让满座哗然。

然而此人的如此行事作风,倒提醒了景睿。他问花郎:“这人是不是瘦高个子,一身青衫,手里拿了把扇子,嘴里说些奇怪的话?”

“打扮是如王爷所说,不过……没说什么奇怪的话……”花郎为颜子忧小小的争辩了一下。

咳,如果土地公这种话也算正经话的话,那颜子忧确是没说怪话。

“那就是他了!”景睿欣然朝向皇上,“皇兄,此人定是颜子忧。臣先前请他来画院探讨技法的。对吧,赵大人?”

赵择端含糊的表示肯定。

“颜子忧……”景泓眉头微蹙念叨着这个名字。

“皇上,颜七杯有才无德,不必召见。”德王一旁说道。

“颜七杯?”景泓问赵择端。

“回皇上,因此人曾七杯酒内作《雏鸡图》,故世称颜七杯。颜悦颜子忧,乃颜济之弟。”赵择端声音毫无起伏的答道。

“那种人的弟弟,道德败坏也就毋庸置疑了。”德王笑道。赵择端抬眼看了一眼皇上,又一言不发的低头退回。

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沉重,连景睿都闷头不语。

倒是日本国的使臣不明就里,恳切的再次拜求道:“陛下,所谓比画格,其实最后比得却是人格。柏木不认为能画出如此高彻境界之人会是卑鄙之徒。但求一见,不然柏木死不瞑目!”

“宣。”景泓只说道。

“皇上!”德王皱眉劝阻。景睿、赵择端和若干大臣均沉默不语,似未听见二人的话。

“还要让我重复么?”景泓目光凛冽,扫视内臣。内臣立刻诚惶诚恐的退出传旨。

一炷香的功夫,内臣回来,却道:“回禀圣上,颜悦……已经出宫去了。”

柏木扼腕,景睿叹气,德王冷笑,皇上不语。

“看来天意如此。圣上,柏木认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待到柏木技艺精进之时,再来贵朝求教。”

景泓颔首,当即将颜七杯的画赐予柏木藏人。

秦破阵

坊巷御街向西的声色场所也算是南朝京城的一大特色,市人称之为“院街”。各种轻纱暖帐,莺歌燕舞,夜夜不绝。时常出现的场景就是,两个大官不小心进了同一家馆子,彼此相视一笑,各寻各的乐子。第二天上朝之时,垂绅正笏,肃面相揖。

若说京城里藏着个院街,那么院街里藏着的,是经营男色的妓院。

在其中最出名门槛最高的青衿院里,两个男子相对坐于桌前。

颜子忧浅浅啜饮着杯中清澄的梅子酒,发如墨染,肆意倾泻。景睿放下了酒杯,抓起颜子忧一绺头发,随意在手中打着转儿。“子忧,我是对男子无甚兴趣。不过这种地方,不一向是你的涅槃之处么?今日是怎么着了?”

颜子忧依旧懒洋洋的笑着,只说了一句“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呵,你什么时候专一起来了?连青青子衿都不能悠悠汝心了?”景睿亦风雅了一把。“你见不到止渊也没办法。他现在可是大忙人,先不说要应付那些请客送礼的官员,光是皇兄和德王之间,就够他周旋的了。”

“德王?”

“是啊,每次科举的前三甲两个人都明争暗抢,今次的状元郎又是声名远扬的陆明谦,两边简直要红眼了。”不需过多说明,德王和皇上之间的对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止渊呢,他作何打算?”颜子忧稍稍坐直了身子。

“不知道,他对两边都是若即若离的。说实话,我一直就看不出止渊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景睿道,“不过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吃亏的人。”

颜子忧笑而不语,默默饮了口酒。

“子忧,那天你没到场,真是不知道那是何种场面!三伏天我差点给冻在椅子上起不来了!”景睿打了个哆嗦,“先不说这个。倒是你那幅画,绝了!太绝了!我看着你画了这么些年冬瓜,真没想到你还能画出那种山水!不像那些画院,只会画一千座山,然后都给涂上青色绿色。”

“画一万座山又有何用,眼睛看到的不过是人间虚幻,”颜子忧叹道, “真正的青山在人心里,那是无论身世沉浮都无法撼动的信念。”

“子忧?你所言竟与皇兄相同?”景睿惊讶的喊道。

颜子忧却一笑,也不理睬,扬起一只手。青衿院的老板立刻迈着小步跑过来。

“颜先生?”老板一向古怪的声调问。

这时景睿也想起两人最初的约定,对老板说:“子忧要点你们这里三个头等的相公,钱算在我的账上!”

“好好,”老板连连答应,“颜先生要点那三位公子啊?”

颜子忧扇子一摇,却吟道:“怨天轻易弃谪仙,万顷针涛碧波翻。守驿只因群芳妒,身断犹念辨忠奸。”

青衿院老板张大了嘴,眼珠子一转,片刻道:“颜先生稍候,我这就把松竹梅三个公子叫来。”转身颠着步子离去了。

“所以我喜欢来青衿院,连这儿的老板都招人喜欢。”颜子忧笑曰。

景睿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摇头叹道:“子忧,你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这种地方了!”

在青衿院过了一夜,颜子忧出了院街时已是辰时。晌午未到,日头不那般灼人,暖洋洋的落在身上。

如此和朗的天气,颜子忧突然来了兴致,从怀中掏出陆明谦寄给他的地址。新宅院是皇上御赐,颜子忧还一次未曾拜访过。

颜子忧沿河而走。京城里的花柳名街,三教九流之地大多在河西岸;而官宦富绅的府宅则多在东岸。颜子忧走到了云骑桥,正要过去,却无意间瞥见了桥边茂盛生长的大片牵牛花。

花开的生机盎然,大红大紫之中,却有一株零星开着的蓝朵儿。颜子忧素爱冷色,便禁不住俯身撷下一朵,捏在手中。上一次送陆明谦蒲公英,他便回诗说自己野逸,这次送他蓝色的牵牛花,不晓得此人又要说什么。想到这里,颜子忧不禁微笑起来。

过了桥到东岸,找到了陆府,却被门房拦住,说老爷到德王府听戏去了。颜子忧只说了声“是么”,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