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君(25)+番外
御医怜悯地看着池君上,「王上是还不知道吗?他登基当晚就受了重伤,心肺大损,那时起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登基当晚?不就是为了等他淋了暴雨染上风寒?「什么受重伤?你给我说清楚!」
他一把又将御医当胸揪起。御医无奈,只得把那天被静王召去替池枕月医治时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这种宫庭丑事,说出去铁定人头落地,他和另一人事后自然不敢露半点口风。
等他说完,池君上的脸色也已经由铁青转为惨白,慢慢地放开了御医,呆立半晌,突然进出声嘶哑的大吼,用力掀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飞洒一地。他又转身推倒了桌子、镜台、屏风……
「滚!全都给我滚!」所有的优雅冷静、气度自持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像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用最粗鲁无用的方式发泄着自己无处可去的悔恨,想摧毁身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
御医们谁也不敢在这个暴怒疯狂的男人周围逗留,争先恐后地逃出寝宫。
面对满地的狼籍,池君上终于垂下了双手,粗声喘着气,周身瑟瑟抖颤。
虽然从曲长岭处得知池枕月与静王有染,可他和曲长岭都一直以为是在他离开风华府后,池枕月为求静王庇护才向静王投怀送抱,却原来,一切都缘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
他犹豫之下的一次失约,一次松手,便将池枕月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蓦然间,送葬返京时两人并肩坐在树底休憩的情景如泛黄画卷铺开眼前。池枕月看着那棵缠绕在树身上攀爬得高高的藤蔓,对他笑:「二哥,这藤真幸运,有这棵大树撑着他,可以爬那么高。二哥,你会不会也永远撑着我?就算哪天我老了,丑了,你也不放开我?二哥……」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却已放开手。他恨少年背叛他,可先背叛的人,却是他……
浑身力气仿佛霎那被抽离了,池君上缓缓地坐到地上,看着床上的人,猛地把脸埋进双手之间。
世界,一片死寂。
御医全力施救两天后,池枕月终是从鬼门关转了回来。睁眼,珠帘摇动,不再是原先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柴房。宫灯香炉,绫罗幔帐,熟悉的绮丽奢靡。
池君上就趴在床沿,眼窝青黑,人却已经睡着了。
池枕月想坐起来,刚一动,就发现双腿硬梆梆地动弹不得。昏迷前金殿上那一幕立时流入脑海,他无声低笑。当初三哥梦蝶被他和二哥算计,也是在金殿上被打断了小腿,如今却轮到他。果真是天道回圈,报应不爽。
池君上听到微响,便已惊醒,见池枕月已恢复意识,他欢喜地抓住池枕月的手。
少年的手,也不复往日细腻,掌心磨出了薄茧,还有不少新旧伤痕,都是砍柴时伤到的。
他摸着那些伤,颤声轻叫:「枕月、枕月……」除了呼唤自己唯一牵肠挂肚的名字,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在那些残暴恶毒的凌虐讥讽后,任何追悔道歉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池枕月无力挣脱池君上紧紧相握的手掌,对方眼里的惊恐和执着也令他明白,即使他甩开池君上的手,君上还是会再抓住他。
他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让池君上真正地痛恨他、放弃他吗?他温柔地凝望着这个跟自己一样憔悴的男人,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
等他死了,二哥怎么办?
「枕月……」池君上喃喃轻叫了许多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吃些什么?二哥马上让人去做。」
他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池枕月回答,心里像堵了团杂草似的苦涩扎痛。他的枕月,已经不会再叫他「二哥」了。从他吼着不许池枕月再叫他二哥时起,他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四弟。
池君上深深呼吸着寝宫里的冰凉空气,终于微笑着站起身,亲自端来温水布巾梳子,缓慢而仔细地为池枕月抹脸、梳头。
他的枕月,已经时日无多。所以,每一刻,他都不想再跟他分开。
第十章
「咳……」一阵刺骨锥心的剧痛袭上心口,池枕月用力捂住嘴,热流旋即染湿了衣袖。鲜红的衣服,殷红的血迹,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闭目咽下满口腥甜,撑着两根竹制拐杖,慢慢地挪到书案旁艰难坐下,蘸水磨墨。
断骨处的夹板前几天已经拆走了,然而要真正恢复到完好如初,御医说还得静养上半年。池君上听后,缄默不语。他却低着头微笑。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等不到那时候??
御医走后,池君上亲手削竹,为他做了两根轻巧的拐杖。「枕月,二哥想一直陪着你,可早朝还是得去上。你嫌闷,就起来走走,二哥退了朝就回来陪你。」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两根拐杖,目送池君上黯然摆驾上朝。
墨逐渐浓了,他拈笔、摊纸,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勾完手头一笔,他正在蘸墨,忽然听到珠帘轻响。
进来的人,居然是曲长岭。
池枕月有些意外,沉默地看着这个曾跟随侍奉自己数年的侍卫。
曲长岭脸上表情很复杂,最多是悔恨,对池枕月望了好一阵,才低声道:「四殿下,你当初是不是早已经发现卑职是王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故意告诉卑职你要杀王上,好让卑职去跟王上告密的?」
池枕月悬在半空的手一僵,随即慢慢蘸了墨,专心在纸上写着。半晌,才出乎曲长岭意料地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是。玄龙攻进风华府的那天,你吹哨示警,安剑君等人很快找来,我就开始怀疑你了。之后二殿下又说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不难猜到是你。所以,你绝不会拿真正的毒药给我。」
「那四殿下就不怕猜错?」
「猜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池枕月居然微微一笑:「你给我的毒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为我都会换成寻常的花粉。只不过多你这个旁证推波助澜,戏就演得更逼真,二殿下会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曲长岭震惊迷惘不已。「四殿下你为什么要让王上误会你?王上一直当你是、是……」他是了半天,终究没好意思把「心肝宝贝」四个字说出口,含糊道:「你这么做,实在太伤王上的心。」
「就是要他伤心。」少年语调平缓,甚至带着丝叫曲长岭情不自禁从心底发寒的冷硬,像在述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了。二殿下却还得活下去当赤骊的王。只有他对我彻底伤心绝望憎恨,才不会为我的死难过,才能好好地继续活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明白吗?」
曲长岭楞住。
珠帘外,池君上背靠墙壁,心脏都因池枕月那番话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向来心机灵敏,只是为池枕月的背叛愤怒若狂,被仇恨蒙蔽的双眼除了那个叫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再也看不清其他,只知道一味报复折磨池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