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时间表,她走过去那张铁路交通图前面又看了一会。纵横交错的干线看起来像一座迷宫,也像一只巨蜘蛛结的一张网。她张大嘴巴,对着这张蜘蛛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打完呵欠,她晃到卖甜甜圈的小摊那边。
几只小胖鸟栖在小摊的绿色软篷上吱吱叫。长形玻璃柜里面由上而下整齐排列着一行一行甜甜圈,好像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有,一个个胖嘟嘟的样子,看起来都很好吃。她舔舔嘴唇,伸手进身上拼布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丁丁给她的那很护唇膏,朝空气撅起嘴擦唇膏。
她唇上漾着光。看到车站里任何反光的东西,她都忍不住把脸凑上去瞄一眼自己的嘴巴。丁丁说,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自己的星星.自己照亮自己。丁丁虽然没有里星星,但是,丁丁的心肠那么好,那么爱她,丁丁就是她的星星。她现在等于是拥有两颗星星,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道光里走。
后来,她走出车站。
她仰头,看到一只鹰在冬日蔚蓝的天空上展翅盘旋。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一个带着金毛犬的盲眼乞丐蹲在车站拱廊外面的台阶上,空空地瞪着尘土微笑,那条狗竟比主人干净饱满。
车站钟楼的大钟终于敲响了一点钟。
她飞块跑回去车站大堂。
她从卖甜甜圈的小摊走过,又折了回去。她把头凑到亮晶晶的玻璃柜前面看了一会。她发现,她每看一次,那找甜甜圈都好像比上次看来更好吃。
卖甜甜圈的圆脸女孩站在玻璃柜后面朝她微笑。
她饿了,从背包里掏出荷包,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钱。她只得几个铜板。
“这个给我一个。”她指着玻璃柜里一个洒满七彩碎糖的粉红色甜甜圈说。
话刚说完.她马上又改变主意。
“呃,不,两个。”
她吃一个,一个给丁丁
“呃,不,三个。”她差点忘了丁丁的老公。他说不定也喜欢吃甜甜圈。
她把荷包里的铜板全部倒在玻璃柜上,数了几遍,付了三个甜甜圈的钱。她还剩下一个铜板,她把那个铜板丢回去荷包里。
圆脸女孩把装着甜甜圈的纸袋递过去给她。纸袋是鼓鼓的,她闻到了草莓和面粉的香味。
她拎着纸袋回去约定的餐厅,丁丁还没到。她不敢再走开。蹲在餐厅外面等。
她和丁丁昨天坐的那张桌子已经换了好几个客人。
钟楼上的大钟敲响了四下,她依然蹲在餐厅外面等。
她把那本《天方夜谭》从背包里拿出来翻了又翻。书里的故事陪她度过了许多个孤单凄凉的夜晚。但她这会儿不敢低头看书,怕丁丁到的时候她看不见。
她眼睛不时看向十二号月合那边,丁丁昨天是在这个月合上车的。
列车送来一批乘客.又送走另一批。
她依然蹲在餐厅外面等。
盲眼乞丐牵着那条比主人还干净的金毛狗进来餐厅吃牛排,还喝了三杯红酒。幸福的金毛狗分到半块牛排。狗和人后来都遥遥摆摆地走了。
她依然蹲在餐厅外面等。这期间,她起身到电话事打过三次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丁丁家里没人接。
她太饿了,忍不住吃了一个甜甜圈。
天黑了。大堂穹顶裸白的灯光早已亮起来。
她缩成一团,摩搓着寒冷的手臂,抵住冰冷的呼啸寒风,灯心绒裤下面露出来的两只瘦伶伶的足踝发着抖。
列车时间表只剩下最后几班车的时间。
她依然蹲在餐厅外面等。
卖甜甜圈的圆脸女孩开始收拾,列车时间表上只剩下最后一班从这里开出的列车时间。餐厅空空的,工人把椅子统统翻过来放到桌上。
她站起身来,因为蹲得太久,两个膝盖虚弱地打颤。
她蹒跚走进电话亭,在电话机的投币口投下投唯一的那个铜板。电话铃声悲凉地响了很久,那一头始终没有人接。
她终于明白,丁丁是不会来的了。
她挂上电话,那个铜板哐啷一声从电话机里掉下来,她捡起铜板丢回去她的荷包。
走出电话亭时,她看到最后开出的一班列车停在七号月合上,那儿亮着稀落的白光。
30
月台上寒意深浓,一张报纸在风里瞎飞着。
夜空上一颗星也没有,彻骨的风猛刮着她的身体,她冷得直哆嗦,匆匆走上停在那儿的一列火车。
车厢空荡荡的.她随意坐下来。
她不知道这班车是要住哪儿开,她也不在乎。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七年前,她从故乡坐上一列火车,跟着舅舅辗转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旅程的终点正是这个古老的火车站。可是,她已经遗忘了回去的路。她仅存的记忆中只剩下故乡那个简陋的小车站和那个小城天空上漫天的飞鸟。那是乡愁吗?
离开得那么早,是不是依然会有乡愁?还是因为她活得太苦了,惟有逃遁到零碎的往事里。往事依稀,说不定有一些是她后来幻想的。比如说,她的故乡是不是真的开满桂花?她的家的庭院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棵梨树?
信号声长长地响起来,像是一次漫长决绝的道别。
要是这班车是载她回去的,那多好啊。她过累了这种日子。
假如这一切原来是个噩梦,这班车是载她回去床塌之岸,给她梦醒的安慰,那多幸福啊。她已经做里了这个梦。
列车离开月台,在孤寂的夜里颠簸前进。
这时,突然好像有些什么触动了她最脆弱的一根神经,她悲伤颤抖,啜泣起来。
她哭累了,缩成一团。躺在座椅里睡着。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泪眼模糊起来,张开眼睛时,看到一只穿着奶油色厚袜裤和樱花白色圆头短既的脚摆在她面前,两个小小的膝盖安静地合拢着。
那双毛茸茸的靴子干净漂亮,好像一路睬着云朵过来似的。
她抱着背包慢慢坐起身,看到那双脚的主人坐在她对面,头戴一朵像吊钟花的洁白小帽子,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羊毛斗篷,宽宽地盖着大腿,一只手笼在那件斗篷里。女孩的个子跟她差不多,一张脸藏在帽缘的暗影里。
她一开始没看清楚白衣女孩的样子。等她完全坐直身子,用手擦试着脸上的泪痕,她发现这节车厢只有她们两个人。女孩到底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呢?
她心里暗忖: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坐在这里?”
她看向窗外.列车在浓雾里飞驰,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她的目光转回来。这时,白衣女孩缓缓仰着脸看她。
她看到女孩的脸,吓得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怎么会有一个人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她以为她是在做梦,她用两个拳头拼命揉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再看清楚。
这一次,白衣女孩像她的影子 一样,坐在那儿,静静地回望她,那双深黑的眸子有如露滴般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