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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4)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又鸟)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又鸟)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迷路呢!」

「我看见林方文。」我说。

「你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他在海滩上打鼓。」

「你会不会是见鬼?」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没有死。」我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会叫我来斐济。

「你是说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海滩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说。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后,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你带我去看看。」她拉着我的手。

「他不会再留在那儿的。他已经发现了我。」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你以为我还会认错人吗?」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当他回望我时,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任何的证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边的,是与我有过一生中最热烈时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说话吗?」葛米儿问。

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张咀呆望着我。

「嗯。」

「那个孩子有多大?」

「四、五岁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两年。」

「总之,他有一个很亲密的女人。」

「那他为甚么要躲起来?」

「他做事还需要理由旳吗?」

葛米儿突然说:「那不是很好吗?林方文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不是一直也这样希望的吗?」

「可是,葛米儿,」我恼怒地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