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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5)

空中服务员把机舱里的灯调暗了,人们开始睡觉。

葛米儿最后的话在我心里回荡,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没有死的吗?

他没有死,我应该觉得高兴,为甚么我竟感到失望,甚至愤怒和伤心?

我终于明白林日为甚么给我一笔钱,说是林方文的心意。她为甚么骗我说去印度却来了斐济。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没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为甚么他要假装死去,可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我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个鬼魂。

我跳到海里跟我爱的人告别,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的痴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来早已经忘了我,快乐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个活着的他。两年来,我志里供奉的、那段永恒的爱情,在重逢的一瞬间,已经彻底地破灭了。

飞机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从前的生活。

我提着行李回家,门开了,一张笑脸在那里等我。

「你回来啦?吃了东西没有?我炖了汤,还有鱼和菜,你一定吃不惯斐济的东西。」杜卫平滔滔地说着。

我放下行李,低下头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吗?在你房间里。」他微笑着说。

「喔,谢谢你。」

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关心地问。

我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跟他说:

「林方文还没有死,我在斐济见到他。」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们无奈地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甚么好了。

在车站分手的那天,我以为,当我回来,会有甜美的新生活为我敞开,他也是这样相信的吧?我们在思念里等待着。我以为,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再不会怯场,我们会热烈地拥抱。然而,到了最后时刻,这种欲望却又我去了。

「我肚子不饿,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说。

我拧开门把,赤脚走进房间,x亮了那盏等我归来的灯。

灯光下,我惊讶地看见了满床的粉红色拖鞋,一双靠着一双,全是一个样子的。那粉调的颜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间。

一阵鼻酸涌上心头,我掩着脸,伫立在床前,无法描绘那种复杂的心情。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甚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一声。炖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些结局,也无损它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之外,牠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象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我再不会爱伤害,不会了。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甚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人。这不是太不负责任吗?」我生气地说。

「他并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跟韩星宇分手。」

「那又有甚么关系呢?他已经结婚了。」我说。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法国女人是他女朋友,那个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甚么分别?他很快乐地过着另一种人生了。」

「程韵,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是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为甚么不理解呢?从前我常常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去寻找那个虚缈的自己。

「他过几天会回来。」葛米儿说。

我诧异地问:「他回来干甚么?」

「回来出席我的告别演唱会,是我邀请他的。他答应我写一首歌,一首挽歌。你说人生是没有完美的,现在不是完美了吗?」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这一种完美,还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没有死,而我却要死了。」她笑笑说。

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书店的阳台上,突然听到寂静中的脚步声,我回头去,看见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甚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然后,他问:「这就是你的书店吗?很漂亮。」

「是吗?」我微笑。

「只有你一个人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