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锦大笑,多几杯酒下肚,他也有点醺醺然,见唐肯依然是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便有点卖弄起来:
“其实要说官职这类事,外人只见着繁琐头疼,却难知里面的大学问。”
“哦?”
唐肯露出“是吗,不是吧”的表情来。
石锦自幼生长官宦人家,对官场一套即使有瞧不上眼的,不自觉间也深入骨髓。唐肯不太以为然的表情倒激起他的谈兴了:
“你只想想,朝廷以此而立,就可知这绝不是简单地弄个琐碎麻烦的事了。别的不说,就说这宰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之第二,最是危险难做的,放在江湖帮会上,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争权夺位的腥风血雨。我也略听说过一些江湖事,六分半堂内一个狄惊飞,凭个做‘老二’的本事,就叫人佩服地不得了。实则这样的人可遇难求,与其有心去佩服他,不如想想如何砥定制度,使绝大多数人在这个位置上都能做好。”
“哦?”
唐肯再次惊异,语气间仍是怀疑,却又有些别的东西。“任贤人远小人”,他是常常听人讲过的,可如今眼前这人,似乎对这并不太以为然。
“其实宰相一职,在隋世文帝之后就根本不存在了,也就说话人的故事里才有而已。”
“可是——”唐肯一呆,“象蔡——相,还有傅——丞相,王——丞相他们——”
“他们哪里真的叫什么丞相。”石锦喝一口酒,洒笑,“蔡、傅、王任相,实职都是尚书省左右仆射,今又改称太宰、少宰。而且不仅仅是名号不再是‘宰相’的问题,实际上至隋以后,宰相并非一人,就以当今朝廷而言,可称之为‘宰相’的,也有近一、二十个之多。”
“哦?!”
唐肯第三次惊异,这回真是大吃一惊了。
“宰相之职即去,国事繁重,当然少不了一些掌总辅政的,所谓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可也不能尽揽一人之手,这样就是祸乱之源了。天子之下,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而且没有固定的人员。隋改新制以后,历代承之,或有修正,也是些小改动,大体并不变。当今朝廷中,最高的官位是三公三少,本是荣誉之职,赏给老臣勋贵。不过在政和二年蔡太师第一次致仕后,以太师之职干预朝政,就有了‘三公真相,三少次相’的诏书。不算三少——实在是人太多了些——就说三公,如今也有十八人。就最后一位的太保不算,因为确实职权轻些,太师、太傅也有八人。太师蔡太师(蔡京)、童大将军(童贯)、郑太师(郑绅),太傅诸葛先生、王太傅(王黼)、燕王、越王、珲王。这些都算宰相。”
一口气说不完,石锦喝酒润喉,接着就往下:
“而实际上呢,原来三公即是虚职,那自然有本来的相当宰相的职位。中央之职统分三省,即掌施行政令、朝中大小事务的尚书省,监察政令、驳正察失的门下省和制定政令、草诏掌印的中书省,其中事务最繁忙的尚书省下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就是所谓的‘三省六部’之制度。而三省主官,尚书令、侍中和中书令这三人便都是宰相。”
“所以又多了三个?”
唐肯哽了哽喉咙。
“是两个,”石锦笑了,“隋刚开始行使三省六部制以后,不过一二十年,隋亡唐兴,唐高祖李渊把最高的尚书令一职封了秦王世民。后来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弑兄即位,倒做成一代明君。后世就因尚书令一职李世民做过,都避讳不敢再居,所以尚书省的主官是两个副职,左、右仆射。”
“那该是四个才对。”
“到了本朝,更以三省主官都是高位不授人,就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之为相。政和年间,便改了名字叫太宰、少宰。”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什么‘三公真相’,实际上的宰相有两个?”
“错!因为除三省主官外,百官之中,凡是加号‘平章军国重事’和‘参知政事’的,统统都算宰相!这就完全没有定员和职位限制,诸位太师太傅,既然都是老臣勋贵了,没有不加这两号之其一的,就是有一等位低年轻的,官家也可以因为各种考虑和原因,令其为相,而且也可以经常轮换,亦不会因更易宰相影响朝廷。”
“亦无官可再象过去那样轻易位高震主,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对官家的胁迫。大宋自立国以来,官家和百官,百官各人之间,虽然党争不断,可也并无杀戮血斗的惨剧,无叛臣胁主之变,岂非制度使然。”
石锦一个总结,仰头干劲杯中残酒。
“唔——”唐肯听了进去,也点起头来,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
“原来——”
“什么?”
“啊,没什么,我只是想,以前——我还以为——蔡——太师——真的势力张天——,原来——官家要除了他,却是这么容易——”
“……”
石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
追命关切无情的身体的时候,已经离他很近了,这时,他的手放上无情的肩头。
掌心的热度和力量无情都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
“不是小人之心和刻薄。”
追命微笑着,平静地陈述着。
他的手搭在无情左肩,人也站在无情左侧,无情动了动,似乎向左偏了偏。
“就这么简单?听着叫人觉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的口才可是有名的。”
我并不需要说服。
追命笑笑,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再过几天就入冬了,天凉。”
手底的衣裳,总让人不放心的单薄。
无情闭目,轻叹:
“入冬以后离年关也不远,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大家能不能都在——现在离冬至只有一个多月,冬至以后直到年末,节庆大典接踵,又要操演,又要侍卫,节中易出错,都叫人不得轻松。近年来朝政虽坏,对外征伐却频繁。本和辽国西夏也算相安近百年,现在换我们去挑起战端,怔敛已急,兵用又加上来,而禁军能者被抽调,却打不出两场胜仗,白白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保持一个姿势正襟危坐实在太久,无情略侧了侧身子,头靠向左,正好靠在追命臂上。累了,所以应该休息一下吧。
“天兴地亡亦寻常,只把青史酒一杯——勉尽人事而已。”追命柔和地说道,“汉随春秋四百年丧乱而兴,唐承南北朝三百年乱世而盛。想来没有春秋、没有南北朝,未必会有汉唐之兴盛。而我们,千百年后,又自是一番风流——”
无情依旧闭目,阳光温暖地洒入亭中,他嘴角几近透明的肌肤也随着柔和的话语泛出柔和的线条:
“所以,成之我幸,败之我命——没啥好怨的。”
追命愣住。
闭着的眸张开了,因为头枕在臂上,从下方仰望着,十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