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凝思的时候,除非有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忽然发生,几乎无人敢打扰。
也不愿。
所以追命无声地斜依栏杆,饮酒,注视,无言。
现在,杏岗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蔡翛已去,侍女早在之前被打发走,因为蔡翛要说些“不好外传的话”。
皇宫辽阔,人一去,在这偏殿一角,极目处只有竹木河水和远望无声的宫厥。
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们两人。
江湖中人,从没有见过此刻模样的无情。
并非未见过凝思的无情,而是从没有见过他衣红。
无情素白,白布儒巾,白衫如雪,白冰清寒。简洁素寒、冷白如冰的无情,就是江湖的无情,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他本也喜白。
然这是在宫中,官场。
在这里,他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官位四品,合班刺史之上,副正官都指挥使掌宫中宿卫诏狱诉讼,服绯配银的成崖余。
白衣是庶民衣裳,白色更是大凶礼(水支注:就是葬礼啦——知道孝服是什么颜色的吧)的颜色,服之入宫乃大不敬之罪,在舆服令严的时候,身为命官,就是平时着白衣裳亦是一罪。
服绯,亦不能短缺任何一件饰物。
于是碧琅玕亭上,青竹白玉间的,是一个盛装而华丽的无情。
银座簪玉玳瑁蝉冠束发,紫丝为缨,自耳边委垂而下,落在肩头,映着绯红朱衣。衣方心曲领,显出一抹内服的白罗中单。腰间围以银镶宝相花带,银鱼、银环结丝垂之。
愈丽。
甚或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宛然错落红尘的寒星。
又象是一场绯色的梦。
星眸望天,只见凉亭藻饰,似乎并不太喜欢,很快落了下来,微一转动,无色宝石般的光芒映入追命眼底。
“‘界身’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思索了很一阵子,此时方才开口询问。
追命眉头略略一皱,轻呼一口气:
“这案子朱刑总本叫任劳任怨他们负责,今晨忽然转过来叫我接手,我看了他们前面查勘的卷宗,根本是笔糊涂帐,全无眉目。所以打算从头查起,今晚就去界身走走——说来有趣,任劳任怨在这个案子上,不仅是没有真正的线索,连故弄玄虚做张做智方便勒索的线索都没有,倒真是一大奇观。”
“人都说我刻薄,你潇洒,什么时候潇洒的崔三爷也刻薄起来?”无情听着一笑,说道。若换了个人说这句话,少不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但自他口中笑着说出,却让风也柔了三分。
追命也笑,摇摇手中的看真更象茶碗不似酒盏的杯子,戏噱回着:
“朱刑总这两个宝贝副手,既然都‘任劳任怨’了,少不得多受一些旁人的刻薄怨气,我不过顺时应事而已。其实若大师兄说话时多笑笑,就算再刻薄十倍,也保管人人爱听——哈哈!酒还是这样喝才有味道!”
说着已干脆抱起蔡翛留下的酒坛子,仰头灌下,坛子遮住大半的脸颊,躲开无情的视线。
“我即叫了‘无情’,也不能白辜负这名号。”无情却收回目光,反把注意力投到自己手里纤巧细白瓷盏内的玫瑰色饮品上,“错认水至烈,令饮者颠倒迷离,至有此名,谁似你这牛饮——糟蹋美酒。”
从酒坛后露出的眼望着无情垂首凝眸淡然而语,瞬了瞬,竟见关切轻怜的波纹。待放下酒坛,则仍是爽气的笑:
“我说大师兄担心我会不会喝醉,原来是心疼美酒。”
“就饮了这酒,你也不会颠倒迷离,我担心什么。”
无情一抬头,眉头一挑。
“我怎么敢。”耸肩做鬼脸,追命做出害怕的表情,“尚书大人一坛酒,我若就这么颠倒迷离了,大师兄不扎我个大刺猬——不过,这一趟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巴巴的来和我们套近乎,还就这么请我们帮忙他的朋友李纲开脱……”
“你会为李纲开脱罪名吗?”无情追问道。
追命没有立刻回答,眉头复又皱起,他拍着手中的酒坛:
“应该是会——”
无情笑了。听到“前后不一”的回答,他却微笑起来。
他笑起来,盛装的华服便多了一些真实的存在感。
“我这是自相矛盾,明明说不颠倒迷离,却又要为李纲脱罪,”追命也笑,笑自己的矛盾。
无情轻轻摇头,目光也有些柔。
“你是诚实秉公而已。李纲此人为官清正,介直不阿,于是为权贵所忌,如今陷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案子里,巴望他倒霉丢官乃至送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我们自应该襄助的。”
追命眼里又瞬了瞬,继续笑着:
“如果我不是喝酒喝得太糊涂了的话,好象还记得李纲常常得罪的,都是这位礼部尚书大人的亲爹。”
“那我如果没有病昏头,也好象记得就是礼部尚书大人自己,也被他这位监察御使‘朋友’,因逾越无礼之罪狠狠奏过一本。”
无情亦笑着回应。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追命敛去笑容,不自觉趋近无情面前。
“还是没怎么好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天凉天热时就病一病,也没怎么着,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
无情笑得久了些。他牵回到正题。
“可是,李纲确是蔡翛推举提拔。蔡翛被李纲参劾之时,也并没有埋怨报复的举动,论者还以此为美谈。”
“蔡太师这个儿子,倒不象他了——”
“其实,李纲人微言轻,几本劾章,能耐他何?当初王黼与蔡京争位,蔡京致仕(水支注:致仕,就是退休的意思),黼为特进、少宰,执宰辅之位。于是悉反蔡京所为,罢其弊政良多,四方翕然称之贤相。最后,也不过是第二个蔡京!蔡翛虽为蔡京之子,但他和他的长兄蔡攸过往甚密。蔡京蔡攸父子相轧,争权夺位,形如仇寇,蔡翛自然也要做出和他老爹不同的表态。他这里托请我们相助李纲,招揽物议,亦借李纲这样的人,再拉拢我们的好感助力,好和他父亲对抗。可是,若他真是欲向善行,花石纲、富户科,他倒热心得紧!”
无情忽然接过话头一口气说出来,笑意不再,语寒如冰,萧瑟之气顿生。
“不过,这些事他也不算是主谋了,如果说‘主谋’算是他父亲,倒不如说上有所好,在他的身份和位置,则是‘身不由己’——我知道苛求不好,可朝廷糜烂如斯,人但凡有一丝私心也要诱发出来,但凡有一丝公心也要泯灭!上行小效,同流合污!”
大概感到自己的意气,猛的,无情一停,吁口气,身子向后一靠,复笑,笑已冷峭,脸色煞白,衬着红衣,更多了三分厉、烈。
“我这样就叫做小人之心和刻薄吧!”
会仙楼上的两人,还在你教我听个不停。
“想不到以前我都全弄错了!”唐肯听石锦说了这半天,终于搞明白了一些,不禁大是感慨,“不过朝廷的官儿这么复杂,真是叫人头都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