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座一个比一个宽广高大的虹桥依次落在身后,人踪渐稀,烟波轻荡,一大片碧水横在眼前。水广如海,水中亭阁,却是茅草为顶,孔翠诸栅。水边嘉木奇石,薄薄的雾气不散,朦胧中只见灵禽异兽隐现。水岸尽头处,独有高厥拔地起,飞檐高挑,直欲刺破青天,下沉乳白色的水雾之气,金碧朱红,皆倒影在荡荡波心。远远的,便可看见高厥上古篆大字:
丽泽门。
沿着水边隐没林中的青石路,追命略略施展轻功却也行得快,不一会儿已到高厥门前。递腰牌进门,门内竟是更宽广的世界。遥遥远处有阁高可十丈(水支注:准确的是一百二十尺),追命却不过去,水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蜿入墙内,重新汇成河流,追命随之转折,几个转弯,蹩过一座殿宇的墙角,眼前一展。
积土成山的坡上,遍植脩竹万竿,把本来的杏树也全遮掩了,时虽入秋,满眼尽是一片翠绿如滴,水绕坡下,恰似拥翠的银带。半坡竹木掩映间一座凉亭,亭中,遥见绯红的影。
“追命崔三爷一到,我这玫瑰酒可要藏起来了!”
亭中数人,除环侍的使女,便只有两人隔着汉白玉石桌相对而坐。见追命拾阶上来,其中一人莫可而立之年的,抚掌笑迎。
“尚书大人这‘酒’略商可不敢领教,大人若感念略商爬坡爬得口渴,不如拿那一边的错认水十斤来的好。”
被称作尚书大人的男子大笑:
“果然瞒不过你这酒鬼!不过你一来就要十斤,不是把我的珍藏刮了个干净!”
“玫瑰酒是水不是酒,错认水是酒不是水——崔略商作这酒中饿鬼多年,这也弄不清楚,又或嗅不出大人密封坛子里的美酒,岂非会被杜康公扫地出门,再不得酒饮?”追命亦笑,又接道,“大人舍得拿这一坛错认水出来,又约了大师兄,可见这酒天生是略商的杯中物,大人就不要吝啬啦!”
说笑中,追命已进得凉亭,此亭栏杆皆翠,雕画如竹,琳琅剔透,和竹林混然一体,亭扁上清俊的瘦金体嵌成“碧琅玕”三字。
“崔略商见过尚书大人。”
依礼,追命上前正式参拜官位在他之上的这位三十左右的男子,蔡京的三子,礼部尚书蔡翛。这毕竟是宫中,而他们,也毕竟都是官员。
蔡翛自没让追命真的叩拜,抬手一扶,嘴里笑着:
“你和我来这些虚礼做什么?当初同为御前亲卫的时候也忘了?何况天下何人不知‘四大名捕’的崔三爷呢!来来来,我们都坐下说话。”
“礼不敢废——”追命懒散惯了,实在没有一定要拜的矜持,便一笑直身。
却没有就坐,侧过身,追命向从他上来一直未发一语的另一人微微一笑,躬身:
“大师兄。”
“捕快?当然不是!”
会仙楼上,石锦有些失笑地望着唐肯。
唐肯抓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确实一直这么以为的,都说是‘天下四大名捕’,所以——是捕快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确实,石锦的表情,与其说是“你不知道无情不是捕快”,还不如说是“无情怎么可能是捕快”。
“不是捕快不对——不过确实是不对——”
石锦露出“叫我从何说起”的模样,他用手中的筷子敲敲近前一个盛小菜的瓷碟,然后笑了起来。
“我不是说小瞧捕快的意思,然,这是国朝的制度如此。捕快不过是吏员,不入流不进品,根本不可能有——呃——副指挥使大人他们四师兄弟,也就是你说的‘四大名捕’的地位,也不可能说太傅大人——就是诸葛先生——会靠四个捕快做自己的左右心腹,或者出入宫廷拱卫帝室,都是绝不可能的。”
唐肯听着不竟大大惊讶,石锦的样子绝不是在开玩笑,以他们二人的身份来说,一个草莽武夫,一个天湟贵胄,石锦对官场制度的了解绝对比他多不知多少。
唐肯知道自己错了,可他心里更加糊涂。
如果不懂,那就问好了。
记忆中,有一次他也是遇到一件不懂的事,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当时也在的追命笑着说——
我也不懂。如果不懂,那就问好了。我们去找个人问问吧。
唐肯发现,追命很喜欢问问题。
他于是学会了一个简单而困难的方法。
不懂就问。
现在他不懂,他提问。
“好象,说‘四大名捕’能有如今的地位,是因为救驾有功得到官家所赐的‘平乱珏’?”
“那自然是。不过,以捕快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得到‘平乱珏’?官、吏的尊卑完全不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道理官家竟让小吏来做那么大的事。不说别的,就算过去副指挥使大人四师兄弟是捕快出身,既然救驾有功,自然是要先晋升的。何况,副指挥使大人不可能去做捕快。”
“?”
“副指挥使大人的父亲本就是朝廷命官,从四品明威将军。按例,可萌一子为承信郎,副指挥使大人即是独子,又没有走科举的路子,自然是恩萌为承信郎,这就已经是官非吏了。实则,以官宦子弟竟去做捕吏的,除非是有罪被革除官籍。不过,话说回来,铁二爷崔三爷冷四爷他们三个出身庶民,并没有恩萌在身,也没有参加科举,所以倒是从捕快干起的。仕进本就是这么几个途径,最多的是科举,即使有不少官宦子弟可以恩萌,仍希望走科举的这条路。因为恩萌者出色的很少,象副指挥使大人这样是太罕见了。另外就是从小吏军士开头,这也不多,一则晋升太难,二则就是升上来了,也被看作‘浊流’出身,和以科举上来的‘清流’士大夫们多有不合,并不得尊重。”
说到这里,石锦苦笑着摇摇头,他看出唐肯乍舌的不满。但这中间却有很多缘故转折,说起来不仅是当今,还要上朔汉唐,便略过了。
唐肯也问了新的问题:
“那怎么会大家都说‘四大名捕’呢?”
“一则,另外三位爷当初确实是捕快出身,就算现在不是了,也主要在刑部供职,兼任带御械杖侍卫(水支注:就是清朝说的‘带刀侍卫’)。说到在外办案,也多是这三位。再则,副指挥使大人恩萌的是军职,一直在殿前司禁军的系统里,殿前司除了掌管禁军,因是侍卫之故,多是官家亲信,也有治狱讼,特别是办大辟等军国重案的职权。副指挥使大人,正是掌管这方面的事务。”
“原来这样——”
唐肯终于明白过来。
石锦顿了顿,举杯悠悠说道:
“说来,副指挥使大人年纪虽轻,都已经是正四品的高官了——”
绯红的衣袖轻柔地在白玉的桌面如流水般拂过,比石更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乌瓷杯的掾口。在思索的时候,无情总不自觉地做这样小的动作,就象在补偿几乎一动不动的凝思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