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缓缓的道,“那一剑,是我错了。”
“你没错。”她凉凉的道,“我现在明白,你一点也没错。”她站着不动,两眼望天,“来吧,你再试一次,说不定就能杀了我,只要杀死你的妻子,莫约那佛门封印和天降圣气都不会再缠着你不放了。”
“我说过,那一剑,是我错了。”他仍旧缓缓的道,语气和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我也说过,你一点也没错。”她冷冰冰的道,“劳烦你苦苦寻觅其他方法,放任世人不断无辜死去,浪费许多普渡众生的时间,让浩劫步步加深,如此多罪孽我一人怎负担得起?动手吧,什么沈旃檀,什么分担之法,那都是浪费时间的废话,你也不必再想了。”
“孤光。”他道,“我不会杀你。”
她本还有话要说,本想冷笑说让她多活了这些天真是承了他的情,真是他慈悲为怀才能让她这救世的“物品”自以为是的活到现在,既然在他心中她依然只是一条“性命”,只是个救世的法器,那想杀就杀吧!装作温柔体贴,非要表现慈悲为怀,非要显得他胸纳百川,不得不忍受她的误会,何必如此为难呢?
有什么意思?
论武功法力,她全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此时深处地底,她曾对他如此相信依赖,要杀要剐,还不是他举手间事?既然无情,再惺惺作态,那就更无趣和索然了。
但他说“我不会杀你”。
他说得如此平静,低沉温和,是全发自内心的自然。
一瞬间,她接下来的挖苦讽刺冷言冷语便断了音,一时无话。
他仍是用那仿若深情一片的眼光凝视着她,极诚挚的柔声道,“相信我,我不会杀你。”
她闭上嘴,不想看他。
他伸过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仍旧柔声道,“我相信,一定有比杀你更好的方法。时日不早,我们回去吧。”
手指上传来温暖的热度,她脸颊上的泪痕已干,眼底却依旧酸涩,她竟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无法继续恨他——而他这一句话其实——其实真的……一定没有听起来这么温情。
一定……其实一点也不温柔。
但她仍被他握着手,一步一步向一侧石壁走去。
只见任怀苏略听了听石壁后的声音,立掌如刀,向那石壁砍去。只听格拉格拉,一阵沉闷的爆裂之声,那石壁上陡然出现如蛛网般的裂痕,石块均匀碎成如鸡蛋般大小的砾石,慢慢的塌落,露出石壁后一个新的空洞。
她怔了一怔,这一定是当年刚刚变成尸魅的任怀苏没有发现的东西,如果当年的任怀苏能发现这里有个石室,必定不会选择破铁门而出。
砾石塌落静止之后,石壁上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空洞。她以血流霞照出去,里面空空如也,依稀是个通道。任怀苏牵着她往通道中去,她忍不住问,“你听到了什么?”
他回答,“流水之音。”
流水之音?那是说有地下河了?她被他牵着往黑暗中走,极日之珠的光芒一寸一寸照亮前路,转了几个小弯,两侧石壁坚定如铁,当初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开凿出来的。过了一会儿,眼前突然微微一亮,一阵清凉之风扑面而来,显而易见,前面有出口。
微微的水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加快脚步,前面的光线越来越亮,接着竟有几丝绿意投入,两人走到通道尽头,都是一怔。
面前是一处垂帘的小瀑布,细碎的水声便是由此而来,清澈的流水之间透露出明朗的天色,几块天然堆叠的巨石形成了通道的出口,就在这出口之处瀑布之旁,生长着一丛青翠的芭蕉,细碎的水雾在芭蕉叶上凝成水珠,一点点滴落地上,那绿意与清凉便是由此而来。
芭蕉树下,有一块大石,平整的大石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棋盘上黑白棋子被瀑布的水雾长年浸润,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生了一层葱绿的青苔,地上只有一个棋盒,端正的盖着盖子,也生满了青苔,几乎与地融为一体。在棋盘对面,被飘渺的水雾洗得光润干净的青灰色大石上,放着一个铁黑色的盒子。
那盒子上不生青苔,只被长年的水雾浸润得略显圆润,上面被人用不知何种锋锐之物划上了七八道深深的痕迹。那痕迹非刀非剑,不知用什么东西划的,就如一人怀着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一笔一笔深深刻在这盒子上一般。
她放开了任怀苏的手,情不自禁的去拿那铁黑色的盒子,入手沉重异常,盒子不知是用什么石头制成,竟有百斤重量。盒子上只扣着一个简单的铜锁,在水气湿润之处,铜锁早已朽坏,任怀苏轻轻一揭,盒子应手而开。
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一排金针,和一本书。
书本已经发黄发脆,这铁黑色石盒似是十分严密,竟未曾透水,里面的书卷保存完好。陆孤光拿起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凶藏》。
翻开书本,只见内文赫然写到“……应其变而造阴阳,易血肉而得长生,循天地之异理,化日月之全功,以无生有,神罚以夺,以一易十,以十易百,以百求千,以致万能……”
她掩上了书本,定定的看着那本书。
过了一会儿,她问,“这是什么东西?”
他平静的道,“极凶之书,教人异变之法。”又过片刻,他顿了一顿,缓缓的道,“沈旃檀……竟是中了此书的毒。”
“你是说——他是因为得到了这本书,所以才火烧无水宫,逼害你吗?”她问得分外平静,“以无生有,神罚以夺,以一易十,以十易百,以百求千,以致万能……是什么意思?他杀害千人,能得到什么样的‘万能’?”
任怀苏摇了摇头,“所谓‘万能’……不过蛊惑人心的说辞,若非沈旃檀心怀贪念,内藏阴毒,寻常人即使得到此书,又岂能求得如他那样‘万能’的后果?”他慢慢的道,“才品越高,出手越高明,害人害己之时便越无所顾忌,直至……谁也承担不起。”
她奇怪的看着他,这一瞬间,她觉得这人仿佛脱去了无欲无求的那层外壳,变得有些人性,只是这样的言论却与他平素淡泊的胸怀全然不符,就仿佛他对沈旃檀之恶思虑过千万次,而处处深恶痛绝一般。
她想他的确是恨他的,只是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而已。
疯和尚并不恨沈旃檀加诸在他身上的苦刑,他恨沈旃檀未曾抵御住这本妖书的蛊惑,造就了谁也无法承担的后果。
她以为她明白了。
却不知道其实她一点也没有明白。
“不对啊!如果沈旃檀真有如此坏,如你所说的贪婪、阴险、狠毒,为什么圣气会降临他身?”她抬起头来,“难道冥冥之中的苍天,是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的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那边石板上寂静了数十春秋的棋盘,静了一静,“他曾经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