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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10)+番外

作者: 沈鱼藻 阅读记录

一大清早,祝青青刚穿好衣服,正在洗脸,就听见门外铃声大作。丁零零,丁零零……像催命符。

匆匆擦一把脸,她推开门,就看见方廷玉正骑着他的新自行车满院子绕圈,卖弄车技,边绕,边按车铃。他穿着崭新的县中校服,笔挺的白色中山装衬出少年郎单薄笔直的肩线。他不肯老实扣好扣子,最上面两颗敞开着,不像要去读书,倒像要去打架。

今天是他开学的第一天,也是祝青青去老铺当学徒的第一天。

方廷玉一脸笑嘻嘻:“走啊,顺路送你去老铺。”

祝青青有些犹豫:“我还没吃早饭呢。”

方廷玉将车尾一甩,停在她面前:“我也没吃,我们出去吃。我知道有一家铺子的蟹壳黄做得特别地道。”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出了方家大门,祝青青坐在后座上,贪婪而好奇地打量着街景。她太久没有出过方家大宅了,进方家前流离失所,为生计所困,她也从来没好好逛过这座南方小城。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清晨的风和阳光都还凉凉的。祝青青的手臂露在袖管外,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初夏时节,树木蓊郁,满目翠绿,风吹树影动,哗啦间摇落一地碎金。徽州多水,河道纵横,青石板下绿水潺潺流过,不急不缓,响动如铃。

石板路不平,车轮滚过,发出“嘎吱”的声响,混杂在清晨嘈杂的声音里——脚步声、卖菜的叫卖声、早点铺子的吆喝声、过路牛马的响鼻声……人间烟火,分外动人。

他们中途在方廷玉说的那家早餐铺子吃了蟹壳黄。老板是黄山人,蟹壳黄做得果然地道。结账时,方廷玉又让老板拿纸包了几个,递给祝青青:“给海棠姐带去,她也喜欢吃。”

县中离老铺有一段距离,方廷玉先送祝青青去老铺。

老铺在斗山街上,门上悬挂着匾额“文心堂”。

在这条人来人往、遍布商铺的老街上,“文心堂”门脸不大,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百年老铺的气韵。原本刷的是朱红的漆,吸饱了时光,变得微黑,色泽越发厚腻。店门敞开着,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去,有人正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方廷玉停了车,拉起祝青青的手进门:“海棠姐,我给你送徒弟来了。”

老铺掌柜海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笑眯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亲近。她放下算盘走出来:“哟,这就是我们的新孙少奶奶啊?长得可真漂亮。”

祝青青乖巧地问候她:“海棠姐,我叫祝青青,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

方廷玉瞟她一眼——这个两面派的丫头,又在人前装乖了。

祝青青只当没看到。

把祝青青托付给海棠姐,方廷玉转身出门,要去县中上学。

走出门,他又扭过头来嘱咐祝青青:“等下午放了学,我来接你一起回家。”

方廷玉走后,海棠“扑哧”一笑:“你们小两口挺恩爱啊。”

祝青青撇嘴:“才不是。”

“革命”同志,一起做戏,战友情罢了。

海棠又道:“听老太太说,你还是廷玉的老师?”

“嗯,算是吧,教他写写大字、读读诗什么的。”

“哟,可真不容易。你不知道,廷玉这孩子可皮了,最讨厌什么诗词歌赋。先前老太太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都被他欺负跑了。就只有一个纪先生,廷玉和他相处得倒还算融洽。可惜后来老太太发现,这纪先生私底下教他功夫,老太太一生气,就把纪先生给赶走了。”

祝青青微微一笑:“其实他也老气我,小纨绔子弟,被老太太宠坏了。”

海棠正色道:“廷玉可不是纨绔子弟,他呀,是嘴硬心软。我过去是老太太的丫鬟,你也知道二老爷那德行,略见个平头正脸的丫鬟就动手动脚。有一年方家请人唱堂会,二老爷堵住我,要占我的便宜,给廷玉瞧见了,直接拿起戏班子的剑就要砍二老爷,一路追到了戏台上。”

祝青青蓦地想起那一天寿宴时,西花厅里,二老爷正动手动脚时,方廷玉怀抱着剑一出现,二老爷立刻灰溜溜地跑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前缘。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时候他才十岁呢。后来这件事传遍全城,人人只知道方家小少爷是个敢拿剑砍叔叔的混世魔王,却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丫鬟的清白。

“廷玉这孩子,向来是做得多说得少,心明眼亮的人才能真正认得清他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可别辜负了这一百年才修来的缘分。”

祝青青在老铺里待了一整天,听海棠讲方家的生意,也听她讲方家的旧事。

黄昏时分,方廷玉来了。他双手握着车把,铃铛眼里还插了一个糖老虎,做得精巧细致、威风凛凛。糖老虎被夕阳照得黄澄澄、金灿灿的。方廷玉拔下糖老虎递给祝青青:“在校门口买的,给你。”

糖老虎做好有一段时间了,夏天天热,已经有些化开。祝青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不让糖稀粘到手指。

跟海棠姐说了再见后,方廷玉载着祝青青回家去。

祝青青坐在车后座上,边吃糖老虎,边向方廷玉汇报今天所学:“也没讲什么,主要讲老太爷做学徒时候的事,讲他怎么聪明伶俐得到老板的喜欢,又怎么胆大心细受到客人的赏识……”

黄昏风徐徐,暗香轻浮动,她吃着糖人说着话,连声音都甜丝丝的。

身后,老铺渐渐远了。

祝青青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人牙子,把你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廷玉终于停了车。

眼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乍看与“文心堂”所在的斗山街殊无区别,店铺林立,红灯高挂,人声喧哗,满是人间烟火气。祝青青好奇地问:“怎么,这里也有你家的铺子?”

方廷玉摇头:“往里走。”

推着车走进街道,祝青青打量着两侧的店铺,有酒店、客栈,卖点心的、卖文房四宝的,还有杂货铺子……走了好久,终于走到街道的尽头。

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水泽,无边地向四方延伸。在薄暮凉风与夕阳的余晖里,水波潋滟,如泛金沙。一条石板路延伸进水中,江岸边停泊着无数大小船只。尽管已是入夜掌灯时分,这里却依旧人流如织。

方廷玉伸了个懒腰:“到啦,就是这儿。”

他扭头看祝青青:“你这么想做生意,就该来看看我们徽州生意人的圣地。这里叫渔梁码头,自古以来,我们徽州男儿都是从这里出发,下新安江,去杭州,去上海,漂泊到天涯海角去谋生。”

祝青青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岸边一对正执手相看泪眼的年轻男女给吸引住了。

方廷玉觉察到,解释说:“我们这里多山少田,土地贫瘠,靠种地养活不了多少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到外地谋生。有一句老话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还有一句话说‘一世夫妻三年半’,说的是徽州男人十三四岁就下了新安江,一生漂泊在外,而他们的妻子就会留在家乡侍奉双亲。等男人老了,终于回乡了,他的妻子也已经老了,又或者早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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