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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11)+番外

作者: 沈鱼藻 阅读记录

“一世夫妻三年半,说是有一辈子的夫妻名分,但满打满算,这一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半罢了。”

那一双小夫妻的眼泪让人看得心酸,祝青青不忍看,把视线转向茫茫的新安江江面,轻声念道:“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方廷玉笑:“又念诗。祝博学,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想起一首诗来?”

鬓发被江风吹乱,祝青青伸手把碎发掖到耳后,歪头看方廷玉:“诗可以言志,也可以言情啊。春花秋月,平平仄仄,你不觉得单是韵律就很美吗?倒是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诗?”

方廷玉撇嘴:“说不上讨厌,只觉得无用罢了。既挽不住中国的大厦将倾,也抵挡不了外国人的洋枪洋炮。比起春花秋月的诗人,中国现在更需要的是浴血杀敌的战士。”

祝青青笑眯眯地回答:“可是,古诗里也不只有春花秋月,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和龙城飞将啊。战士死在沙场,故事却借着诗词流传到后世,今天的士兵,夜里抬头看见一轮明月,只要他知道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就能在一瞬间触摸到千年前飞将军李广的弓箭……这种感觉也很美,不是吗?”

方廷玉夸张地抖一抖肩膀:“美倒没觉得,吓人是真的。”

祝青青含笑:“你是诗读得太少,还不解其味。”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突然听到一声凄凉悠长的叫喊:“安徽省徽州府歙县子孙张氏继先魂归故里,掌灯照路啦。”

循声望去,只见一艘船泊在岸边,几个穿黑衣的人正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下船来。伴随着凄凉的引路声,棺材渐行渐远,隐没在夜色中。

方廷玉这才轻声道:“徽州男儿,外出行商,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我们徽州人,女儿能和丈夫长相厮守是福气,男儿能死在家乡是运气。”

祝青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呢喃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离乡万里,音书难寄,这男人客死异乡的时候,他的妻子恐怕还不知道吧,恐怕还在一笔一画地给他写家书,并在家书里嘱咐他:“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夜色彻底暗下来,方廷玉对着茫茫的江面长吐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不知道我将来会死在哪里呢?”

没有回答,只有江水滔滔、江风呜咽。

每天早晨,方廷玉骑车载祝青青去老铺做学徒,自己再去县中读书。周末,方廷玉不上学,祝青青也不去做学徒,用老太太的话说,这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两个人就待在绣楼书房里——祝青青监督方廷玉写大字和读唐诗。

自从进了县中,方廷玉每天都眉飞色舞的。

“修身养性”的日子里,祝青青讲诗词的时间,还不如他讲学校的时间多。

他讲学校里的课程,除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都是他喜欢的科目,比较头疼的是外语,他的舌头总是不听话,念不准那些要卷舌头的英文。

祝青青便伸手跟他要英文课本。她选一篇课文念给他听。

是一首诗——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她是北方人,说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字正腔圆,念起英文来也十分动听,像钟表的嘀嗒声,不急不缓,让人听了心里觉得宁静。

方廷玉问:“你怎么还会英文?”

祝青青把书合上:“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你给我讲讲这首诗吧——你懂外国诗吗?”

“懂一点,这首诗很出名,诗人叫约翰·济慈。刚才那几句,翻译成中文是——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嗯,是济慈写给恋人的。”

“他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没有,恋人的母亲嫌济慈穷,拆散了他们,最后济慈死于肺结核。恋人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城市,穿着黑衣为他守丧三年,一生都没有摘下他送给自己的求婚戒指。”

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钟表的嘀嗒声。

最后,是祝青青打破了沉默:“说这些干什么?本来只是教你发音的啊。这次我读慢一点,你仔细观察我的口型。”

她放慢了速度读,方廷玉盯着她的嘴巴看。

双唇水色,舌尖粉嫩,虎牙尖尖。

有的发音需要卷起舌尖,银牙贝齿间一点水润粉红。

方廷玉跳起来:“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去向奶奶问安呢!”

他一阵风般冲下了楼,留祝青青一个人在书房里蹙眉纳闷。

祝青青平时做学徒,晚上还要看闲书,有时候熬夜到三更,第二天教方廷玉读诗的时候就难免犯困。于是她偷懒,布置方廷玉写大字,自己手托着下巴打盹儿。

方廷玉偏使坏不让她睡。他故意大声念诗,或者抓着她的辫梢搔她的鼻尖,祝青青便骂他。

她原本说一口北方官话,在徽州待得久了,也受吴语影响,口音变得绵软,困倦之下说出来的话越发娇嗲,不像骂人,倒像撒娇。

半撑着眼皮,她困得不行,还要鼻音浓重地骂人,让方廷玉想起小时候熬猫——小猫越是想睡,他就越要逗它,看小猫脚步踉跄地乱晃。

最后,祝青青半眯着眼睛讨饶:“少爷,别闹了,消停一会儿吧,我真的好困。”说着说着,她索性不再强撑,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方廷玉也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了一会儿她睡觉,观察她兔子样翕动的鼻子,蝴蝶样震颤的睫毛,被呼吸轻轻掀动的刘海。

墙外突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脆桃软杏沙瓤瓜,龙眼阳桃甜李子!”

方廷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捧着水晶缸,里面用凉井水浸着各式水果。

一进书房门,他就看见祝青青睡醒了,正半闭着眼睛伸懒腰。

方廷玉捞了一个桃子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哈欠。

被冰凉的桃子一激,祝青青彻底清醒了。她把桃子拿出来,放在一旁不吃,伸手去拿水晶缸里的软杏。

七月正是杏期,新摘的杏子又甜又软,带着一点微酸,十分生津。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杏,要拿第五个的时候,方廷玉眼明手快地抱走水晶缸:“你没听过吗?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祝青青可怜巴巴:“我再吃一个。”

方廷玉无奈,在水晶缸里挑了半天,拣了一个最小的给她。

祝青青高高兴兴地吃杏,方廷玉问:“你喜欢吃杏?”

祝青青“嗯”了一声:“杏伤胃,从小奶娘便不许我多吃,家里也不买杏。但邻居家有一棵杏树,结了果子会送我们。每年三月杏花一开,我就盼着它七月结果,每天倒数日子,那种期待的心情,能高兴整整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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