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2)+番外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方廷玉被吓了一跳。
意识到反应过激,祝青青放软了声音:“北方打仗,我因此家破人亡,一路穿过战区,南逃到徽州……打仗是会死人的,尸体堆到一起又生瘟疫,瘟疫也能杀人。我奶娘就是染上瘟疫死的,我也险些染上。为了给她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少爷,打仗一点也不好玩,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她神情严肃,方廷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生硬地岔开话题:“没有蒲团?肯定又是二婶干的好事。”
他单手撑地起身,跑到佛龛前。佛龛上盖着大红绒布,垂及地面,他轻车熟路地掀开,钻进去。再出来时,他左、右手各举着一个枕头,满脸得意:“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祝青青手托腮看他,好奇地问:“你每次跪佛堂,二奶奶都会拿走蒲团?”
“可不是!我是‘惯犯’,她是‘惯偷’。所以我干脆在佛龛下面藏了两个枕头。”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老太太?”
方廷玉是方家孙辈唯一的子嗣,老太太宠爱孙子,绝不会放任他被婶婶虐待。
“二婶嫁进方家十年,没有一儿半女,嘴上硬心里苦,她看我就像眼中钉,偏又不能拿我怎样,只好动点小手脚了。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让她一让又何妨?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吃亏。”
祝青青眼睛一弯,调侃他:“都说你是徽州小霸王,没想到小霸王也有一点柔软心肠嘛。”
方家的下人都说,孙少爷方廷玉不学无术,为人纨绔,既不好好读书,又不肯学做生意,只知道斗鸡走狗,打架生事。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告状,向老太太痛诉方廷玉又打了自家孩子。
她伸出手,问方廷玉要枕头。方廷玉却双手一背,把枕头藏到身后:“谁说这是给你的?想要可以,说句好听的……比如,叫声哥哥?”
祝青青磨牙,这个小纨绔真是经不起一句夸。
片刻后,她笑了,嘴角梨涡浅浅,声音像年节时的蜜糖炸面果子,甜得发腻。她喊:“小宝哥哥。”
方廷玉脸一黑。他乳名叫小宝,从小最恨这个乳名。好不容易这些年长大了,没人喊了,祝青青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藏着坏,嘴角勾着诈,如狐狸一般狡黠,看得方廷玉牙根直痒,恨不得在她春桃似的脸上咬一口。
但他知道,这样就中了祝青青的圈套。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蹲下身,笑嘻嘻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二婶老是找你麻烦吗?”
祝青青摇头。她也觉得奇怪。刚到方家时,二奶奶并不在意她。不知从哪天开始,自己突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钉,她每天都在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总要给自己找点苦头吃。
方廷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因为我二叔想讨你做二房。”
“上个月,我听见二叔死皮赖脸地跟奶奶说,二婶生不出孩子,他不能就这么绝了后,想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当二房,为方家开枝散叶……如果这件事真成了,以后我也受不起你这声‘小宝哥哥’了,该改口喊你‘小婶婶’啦。”
话音刚落,祝青青的脸“唰”地就白了。
方廷玉不禁有些后悔,赶忙补充:“不过你放心,奶奶没答应他。”
祝青青斩钉截铁地说:“他做梦!就算老太太答应了,那他也是在做梦!”
她的长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微颤:“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二叔,我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方廷玉十分惊讶:“离开方家?你要到哪里去?”
他早看出她心高气傲,但听到她说要走,还是难免惊讶——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现如今她的一纸卖身契握在方家手里,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祝青青轻声说:“我不是生来就给人做丫鬟的,我家过去也是世代书香门第。”
方廷玉说:“我就知道,一个丫鬟又怎会满肚子诗词?”瞧她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细细,指尖窄窄,一看就是握笔的手,小姐的手。
祝青青抬起手,对着月光反复看,手背白皙柔软,但掌心生着一层薄茧:“过去,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茧,是因为从小就天天临字帖、默唐诗……有时候也觉得厌烦,想着哪天能不再过这种日子就好了……那时候没想到,想逃离的,竟然是永远也回不去的。
“真想回到过去啊……如果没有家破人亡,我现在应该是在法国。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伯伯,伯伯年轻时在法国当外交官。他有一个儿子,大我四岁,我喊他一声哥哥。
“哥哥总是跟我提起法国,说法国的首都巴黎有一条塞纳河,左岸满地艺术家。他跟我说,中国文化固然很美,但我也应该去看看世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去法国看看。”
提到“法国”两个字,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
方廷玉心里突然有些泛酸,说:“法国嘛,我知道的,我们方家往来的客商里也有法国人。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去法国呢?”
祝青青没有说话,垂下眼睑,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廷玉讪讪地丢了一个枕头给她,自己盘腿在另一个枕头上坐下。
咚!咚!咚!
隔墙传来锣声,更夫嗓音粗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了。
祝青青和方廷玉对视一眼,愁苦地耷拉下眉眼。他们被罚跪到三更天,这才打二更锣鼓,还要再跪一个时辰。祝青青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方廷玉体贴地说:“困了吧?睡吧,我帮你放哨。二婶的人一来,我马上叫醒你。”
祝青青勉力强撑,警惕地问:“你有那么好心?说条件。”
方廷玉嘻嘻一笑:“《蜀道难》我还没背完,再宽限我两天?”
祝青青只思考了一瞬,便伸手和方廷玉击掌:“成交。”
交易达成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改回到跪着,眼睛一闭,只片刻就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背后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无比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呢。
方廷玉探身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毫无反应。
方廷玉轻轻喊了一声祝青青。
她没有应声。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汗津津、暖乎乎、软绵绵的。
她还是没有反应。
她是真睡熟了。
百无聊赖,方廷玉用手肘撑住膝盖,手托着腮看她睡觉。
月亮已经爬上来了,月光照在祝青青的脸上,照出眼睛周围一副淡淡的墨色“眼镜”。
十四岁少女的脸皮欺宣纸、赛绸缎,又薄又软,白里透红,顶顶托墨,是最好不过的画纸。饱蘸浓墨的笔一落到脸上,墨汁立刻渗透了皮肤的纹理,饶是祝青青已经洗了好几遍脸,直到现在也仍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