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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3)+番外

作者: 沈鱼藻 阅读记录

这样垂着头睡,呼吸不顺畅,脸便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樱粉色,微张着嘴,“咻咻”呼气间,鼻翼翕动,像他小时候偷养在房里的大白兔子。

这样都能睡着,方廷玉在心里嘀咕,说不定她在家当大小姐的时候也没少闯祸跪佛堂,所以和他一样,对跪着睡觉这件事驾轻就熟。

只是到底是跪着,睡着没多久,她就开始东倒西歪,像一支风里的芦苇,一会儿倒向西,一会儿倒向东。方廷玉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虚拢住她,随时准备接住她,以防她栽到地上。

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天,最后,她“咕咚”向右一倒,小脑袋结结实实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喊她的名字:“祝青青。”

回答他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轻轻的、温热的,喷在他的下巴上,有点痒,像被蝴蝶的触角扫过。

方廷玉的肩膀僵住了。

四下寂静,阒无人声,只有从墙角传来的昆虫的叫声。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不知何时移换了地方,从祝青青和方廷玉的身上转到了佛龛上。佛龛里的玉观音长眼弯眉,面容皎洁一如满月,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少年。

方廷玉也瞪眼看着菩萨像,数着祝青青的呼吸声,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背《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是四万八千岁,还是八万四千岁来着?”

肩上头颅千斤重,蜀道难?他比蜀道还要难!

祝青青这一觉睡到三更锣响。

察觉到祝青青的小脑袋一动,方廷玉迅速把肩膀一撤。祝青青脑袋枕空,彻底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是三更了吗?”

方廷玉从枕头上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僵了的左肩,伸了个懒腰:“三更了,回房睡觉喽。”

他转身走出两步,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又回过头来:“跪上瘾了?还不走?”

祝青青跪在地上,仰着头看他。月光又移回到她脸上,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眉心微蹙,楚楚可怜。她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墨痕,是他的杰作,也是她被罚跪在这里的祸源。

她开口,很小声,声音也怪可怜:“跪太久,腿麻了。”

方廷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折回去,背向她蹲下来,右手拍拍左肩膀。

一双柔软的手臂绕过来,搭上他的双肩。

双手穿过膝弯把人托起来,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方廷玉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天地君亲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祝青青忙抓紧他的肩膀:“我开玩笑的,那篇《蜀道难》再宽限你一天?”

方廷玉冷哼一声,歪肩撞门,背着祝青青一脚踏出佛堂。

刚出门,一阵风沿墙根吹过来,祝青青忍不住瑟缩:“好冷。”

方廷玉随口回答:“可不是,还没到端午呢。”

今天是四月十七,再过半个多月,就是端午节了。

徽州风俗,端午节,为驱邪祛病,家家悬艾叶、插菖蒲、挂香袋。方家是精致人家,连书房的门上也挂着竹编的篮子,里面塞着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山丹五瑞。

方廷玉的书房在后花园里,挨着西花厅。原本是绣楼,后来方家两代没有女孩出生,绣楼就改成了书房,平时祝青青便在这里教方廷玉读诗、临字帖。

“咯吱咯吱——”木楼梯特别响,方廷玉端着两个碗,旋风一般冲上来。

祝青青正坐在窗前手托腮看《小山词》,方廷玉径直跑到她面前,把碗往桌上一放:“厨房刚蒸好的粽子,我趁厨娘没防备,偷了两个来尝鲜。”

碗里的粽子玲珑如菱角,缠着五彩丝线,粽叶清雅,糯米甜香,勾人垂涎。祝青青道了声谢,伸手去拿粽子,却被方廷玉按住手腕。

“这粽子是我冒险偷来的,想吃可以,但要先玩个游戏。”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祝青青眉毛一挑:“好啊,什么游戏?”

“这里两个粽子,一个是红枣粽,一个是肉粽,你猜哪个是哪个。猜对了两个都归你,要是猜错了……我《春江花月夜》还没背熟呢。”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祝青青一口答应:“好。”

厨娘手巧,两个粽子包得一样形状和大小,根本瞧不出分别。

祝青青随手一指:“这个是肉粽。”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用筷子尖戳进去,左右一拨,露出里面的馅料。他十分得意:“哈哈,是红枣粽,你猜错了!”

祝青青愿赌服输:“好,算你赢。《春江花月夜》下个星期再说,今天换一首简单应景的词。嗯,外面快要下雨了,就换晏几道的《临江仙》吧。”

方廷玉撇嘴:“最不喜欢的就是晏几道。”

他嫌弃晏几道的词柔丽旖旎,缺乏男子气概。

祝青青假装没听到,清了清嗓子,筷子轻敲碗边打拍子,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话音刚落,就听见方廷玉疑惑地问:“小蘋是哪个?前几天不还是小莲吗?”

前几天,祝青青刚教过他一首晏几道的《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当时祝青青跟他释义,说小莲是晏几道的红颜知己。

怎么才过几天,又冒出个小蘋来!

祝青青眨眨眼:“啊,对啊,不只有小蘋,还有小鸿和小云呢。都是晏小山的红颜知己。”

方廷玉微张嘴,半晌,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原来是个花心大萝卜。”

祝青青“扑哧”一笑:“方廷玉你可真幼稚。”

方廷玉不服气:“哪里幼稚?”

祝青青答:“你知道我觉得哪句诗最可笑吗?是《诗经·邶风·击鼓》里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为什么?”

“因为世事茫茫难自料,世事不断变幻,人如飘零叶,谁也说不清下一秒自己会飘向哪里。就好像我,去年此时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却在这里教你这个徽州小霸王读诗。连自己的际遇都无法掌控,还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两片飘零叶,各自逐水流,说什么此情不渝、天长地久,可笑。

“小蘋、小莲,又或者是小鸿、小云,有什么好执着的?人和人的缘分无非是赴酒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聚时开心就好,何必强求不散。”

半晌,方廷玉才说:“才不是呢,借口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跨越时间、际遇和生死的感情。”他的话里带了点赌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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